谢珉被母亲拘着,一连两日跟在老管事身边,熟悉侯府外院的人情往来与账目庶务。直到晒书假第五日,诸事暂告一段落,他才得了半日空闲,连忙亲自捧着那叠细心整理好的笔记舆图,往栖梧院去。
他到时,沈知微正坐在西厢房临窗的贵妃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翻阅一本厚厚的《舆地纪胜》,手边还放着一册细棉纸,偶尔提笔蘸墨,记下几行娟秀的小字。听得丫鬟通报,她搁下笔,起身相迎。
“三表哥。”她敛衽一礼。
谢珉忙摆手,笑容朗澈如窗外晴空:“表妹快别多礼。前几日便说要给你送这些来,一直被琐事绊住,拖到今日,莫怪表哥失礼才好。”他说着,将手中那摞用青布包袱仔细包好的书册笔记递上,“这是书院同窗家藏的漕运古舆图摹本,还有几本我觉着有趣的山水游记,另有一些同窗研读《舆地纪胜》的心得笔记,虽粗浅,或可助表妹参详一二。”
沈知微双手接过,触手沉甸甸的,她打开包袱一角,略翻了翻,眼中便流露出真切的惊喜与感激:“这……太珍贵了。多谢表哥如此费心,知微愧领。”
“区区几本书,表妹喜欢便好。”谢珉见她欢喜,心下也自畅快,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布置清雅却难掩药气的西厢房,想起母亲提及表妹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心头忽生一念,脱口道,“整日闷在屋里看书也乏味,今日天色正好,暑气也不甚烈,表妹可想出去走走?听闻城南新开了家书局,颇有些孤本残卷,兼卖些江南来的新奇文具。左右我下午无事,可陪表妹去逛逛,顺道去尝尝朱雀街那家老字号的冰碗子,最是消暑解渴。”
他目光澄澈,语气热忱,全然是兄长关怀妹妹的坦荡。
沈知微闻言,微微一怔。她抬眸看向谢珉,少年郎君眉目舒展,笑容真诚,带着被娇养得很好、未经风雨磋磨的纯粹与善意。这般邀请,于恪守闺训的千金而言,实是有些逾矩。然而……她心念电转,若能借此机会正大光明地出府一趟,或许能……
她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向往,旋即又被犹豫取代,轻轻摇头:“多谢表哥美意,只是……这于礼不合。况且姨母那边……”
“母亲那里我去说!”谢珉拍胸脯保证,语气轻松,“不过是兄长带妹妹出门买些笔墨书册,尝尝小吃,有何不可?咱们多带些丫鬟婆子跟着便是。整日拘在家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母亲常说我该多照拂妹妹们,今日正好。”
见他如此坚持,沈知微沉吟片刻,终是缓缓点头,唇角弯起一抹笑容:“那……便劳烦表哥了。”
林月柔听得儿子要带外甥女出门散心,初时也有些顾虑,但见谢珉安排得周到,言明多带仆从,且去的都是清雅正经之地,又想着沈知微自来京后确实未曾好生出门走过,便也应允了,只再三叮嘱务必早归。
未时初,两辆青帷小车便从镇远侯府侧门驶出,谢珉骑马随行在侧。
城南新开的“墨香阁”书局果然不俗,三层小楼,轩敞明亮,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缥缃满架,墨香氤氲。店内客人不多,皆是文士打扮,低声交谈,氛围清雅。
沈知微戴着帷帽,白纱垂至腰际,在春棋和夏书的搀扶下下了车。她虽掩了面容,但那通身的书卷清气与窈窕体态,仍引得店内些许目光悄然追随。
谢珉显然是此间常客,熟门熟路地引着沈知微浏览书架,低声为她介绍哪些是新到的江南刻本,哪些是掌柜珍藏的孤本。沈知微目光流连于书海之间,偶尔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
她最终选了一卷小说的残本,又挑了两刀上好的宣城净皮纸和一盒李廷珪墨。谢珉见状,不由笑道:“表妹倒是识货,这墨是掌柜的镇店之宝之一,等闲不肯拿出来呢。”说着便示意随行小厮去结账。
沈知微忙道:“怎好让表哥破费。”
“诶,既是我带你出来,自然是我这做哥哥的聊表心意。”谢珉不容分说,已让小厮付了银钱。
出了书局,日头已西斜,暑气稍减。谢珉又领着沈知微去了不远处的朱雀街。这条街市颇为热闹,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那家老字号糖水铺子座无虚席,谢珉早有准备,让随从提前订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
雅间布置简洁,推开窗,便能看见楼下熙攘的人流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瓦。伙计端上来的冰碗子果然名不虚传,剔透的碎冰上铺着鲜红的山楂糕、雪白的梨片、嫩黄的杏脯,浇上浓稠的蜂蜜和糖桂花,冰凉沁甜,入口生津。
谢珉吃得畅快,见沈知微只小口尝着,便道:“表妹不必拘束,这冰碗子就是要大口吃才痛快。若是喜欢,回头让丫鬟们来学了做法,回去也能常做。”
沈知微隔着帷帽的白纱,看着他被冰得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和满足的神情,心底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也略微松弛了一瞬。她轻轻“嗯”了一声,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凉甜意直透心底。
回府时,已是暮色四合。马车行至侯府门前大街,恰逢另一辆规制更高的玄色马车也正缓缓驶来,车辕上悬挂的墨玉螭龙佩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沉的光。
谢珉眼尖,立刻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对着那马车恭敬行礼:“大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谢珩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目光扫过谢珉,又掠过后面那辆刚刚停稳的青帷小车,最后落在骑在马背上的谢珉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去了何处?”
“回大哥,我带微表妹去城南书局买了些书册笔墨,顺道在朱雀街用了碗冰碗子。”谢珉坦然回答,他向来对侯府长房的兄长很是敬畏。
此时,沈知微已在春棋的搀扶下下了车,帷帽的白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朝着谢珩的方向,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隔着纱幕,声音轻柔似水:“世子爷。”
谢珩的目光在她那戴着帷帽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隔着薄纱,只能隐约窥见一个模糊而窈窕的轮廓,以及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他淡淡应了一声:“嗯。”随即放下车帘,玄色马车率先驶入了府门。
谢珉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对沈知微道:“大哥就是这般性子,表妹勿怪。走吧,我们回去。”
沈知微微微颔首,扶着春棋的手,跟在谢珉身后,垂下的帷帽白纱,完美地遮掩了她此刻眼中流转的思量。
隔日,天空依旧湛蓝如洗,炙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连知了的鸣叫都带着几分慵懒无力。巳时过半,沈知微带着春棋,提着一个装着字帖和《舆地纪胜》的竹丝篮,踏上了那条通往瀚海书阁的僻静小径。
行至梨树林畔,她寻了处浓荫下的青石,铺上锦垫歇脚。阳光透过枝叶,在她月白的素绫襦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浅碧色的烟纱半臂被微风拂动。
她走到一株梨树下,仰起脸,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一枚低垂的青果,指尖传来微凉坚硬的触感。
沉稳的脚步声如期而至。
沈知微指尖微颤,迅速收回手,略显仓促地转身,屈膝行礼:“世、世子爷。”
谢珩今日仍是一身玄色常服,刚从静思斋出来。目光掠过她素净的衣衫,落在她因仰头而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上,那里,细微的血管隐约可见。
“沈姑娘在此何事?”他开口,语气有别与平常的冷漠。
“回世子,”沈知微低着头,声音细弱,“听闻书阁晒书,便想将平日临摹的字帖也拿来……借光晾晒。行至此处,有些乏力,歇息片刻。”她轻轻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带着怯,又迅速垂下,“不知……是否打扰了世子清静?”
谢珩的目光扫过春棋提着的竹篮,里面确实放着书卷。他想起昨日暮色中那个戴着帷帽、跟在谢珉身后规矩行礼的身影。谢珉那般阳光疏阔的性子,竟会与这般怯懦寡言的表妹相处融洽?
“无妨。”他淡淡道,脚步未停,与她擦肩而过。
走出几步,他鬼使神差地回头。
只见那抹月白身影依旧立在梨树下,微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纱半臂的衣角,阳光勾勒出她单薄而美好的侧影。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闷热的午后。
谢珩收回目光,玄色衣袖下的指节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大步离去,方向正是瀚海书阁。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沈知微才缓缓直起身,抚平被绞皱的衣角,神色恢复一贯的沉静。
“姑娘,日头毒了,咱们还去书阁吗?”春棋上前低声问。
“不去了。”沈知微转身,目光平静无波,“回吧。”
回到栖梧院,吴妈妈迎上来,面色有些凝重,低声道:“姑娘,容璟先生有信来。”
沈知微神色一凛,快步走进内室。展开密信,容璟那瘦硬通神的字迹跃然纸上。信中言,江宁暗产整合顺利,银钱通道已然稳固。然近日发现,似乎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探查“裕泰昌”及其背后东家,行事颇为隐秘,尚不知是敌是友。容璟已命人小心应对,暂缓部分动作,提醒沈知微在京中亦需加倍谨慎。
沈知微将信纸凑近烛火,跳动的火焰映在她幽深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