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的赏荷宴过后不过旬日,京中勋贵圈里便隐隐有了风声——老太妃相中了吏部尚书苏明远的嫡次女苏如意,欲聘为世子妃。
这苏家二小姐年方十五,容貌清丽,性情温婉,更难得的是通晓诗书,一手工笔花鸟颇得名家赞许。赏荷宴上,她一曲《采莲吟》清越动人,与老太妃对答时举止娴雅,很合老太妃眼缘。加之苏家门第清贵,苏明远官声甚佳,正是王府联姻的上上之选。
消息传到靖安王世子萧煜耳中时,他正与几个军中同僚在校场切磋枪法。闻听此事,手中银枪猛地一顿,险些被对手挑中肩甲。
“祖母未免太过心急。”萧煜卸了甲,灌下一大口凉茶,小麦色的面庞上尽是不豫之色。那日赏荷宴,他虽对镇远侯府那位素衣表妹略有印象,但也仅止于此。如今骤然被定下婚事,对象还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闺秀,心中自是烦闷。
贴身侍卫墨言躬身劝道:“世子爷息怒,老太妃也是为您着想。苏家小姐品貌出众,京中求娶者甚众,老太妃是怕错过了……”
“品貌出众?”萧煜剑眉微挑,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京中闺秀,哪个不是被夸得天花乱坠?实则大多矫揉造作,刻板无趣。”
然则此事由不得他任性。靖安王妃前些时日因感染暑热,一直在自己院中静养,未曾出席赏荷宴。如今凤体渐愈,听闻老太妃已相中苏家女,便召了苏夫人携女过府说话。当天夜里她便对靖安王道:“苏家女儿确是不错,知书达理,模样也周正,言行举止颇有章法,瞧着是个能持家的,配煜儿正合适。”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靖安王素来尊重老母与嫡妻意见,见两人皆满意,自无异议。只将萧煜唤至书房,肃容道:“苏家是清流砥柱,苏明远在吏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且向来不涉党争,深得圣心。这门亲事于你、于王府皆有益处。你年已十九,常年征战在外,婚事不能再拖。既是你祖母和母亲都看中了,便定下吧。”
萧煜心中百般不愿,却知父命难违,孝道如山。他烦躁地揉着眉心,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掠过窗外演武场上闪烁的刀光,忽然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
这日午后,谢珩正在外书房批阅漕运密报,忽闻观棋来报:“主子,靖安王世子来了。”
谢珩抬眸,但见萧煜一身玄色骑射服,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衣摆还沾着校场的尘土,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谢兄,明日可得空?”
“何事?”谢珩放下朱笔,神色不动。
“明日祖母与母妃在慈恩寺设了小宴,请苏家女眷同游。”萧煜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说是赏玩寺中新开的墨兰,实则……你懂的。我一个人实在无趣,谢兄陪我走一遭如何?好歹有个说话的人。”
谢珩眸光微沉,指尖在案卷上轻轻一点:“世子相看未来世子妃,谢某外人,不便在场。”
“什么外人!”萧煜摆手,身体前倾,语气带着几分军中养成的熟稔,“你就当是寻常赏花礼佛。再说,苏尚书与令尊也算世交,他明日或许也会前往。你镇远侯世子作陪,既全了两家情谊,也无人能说闲话。”
见谢珩仍不松口,萧煜凑近些,压低声音,带上了几分恳求:“谢兄,就当帮我这回。你在一旁坐着就好,不必多言。改日我请你喝酒,西域来的葡萄酿,管够!还有前日得的那把乌兹匕首,也送你!”
谢珩默然片刻。苏家与谢家确有旧谊,他出面倒也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近日查漕运案,隐约牵涉吏部考功司一名郎中,或许能借此机会,从苏尚书口中探得些许风声。他抬眼,见萧煜眼中难得带上一丝急躁,终是颔首:“仅此一次。”
萧煜顿时眉开眼笑,拍了拍谢珩的肩膀:“够意思!”
翌日。
萧煜难得地穿了一身宝蓝色暗云纹织金锦袍,玉带束腰,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只是他显然不惯这身束缚,不时下意识地拉扯一下紧扣的领口。谢珩依旧是一袭玄色杭绸直裰,仅在腰间悬了那枚墨玉螭龙佩,步履从容地跟在身侧。
才进寺门,便见靖安王妃与苏夫人正在大雄宝殿前的香樟树下说话。王妃今日气色颇佳,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缂丝褙子,雍容华贵。苏夫人则身着丁香色杭绸衫裙,气质温婉。
苏如意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缠枝玉兰纹的软罗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薄纱比甲,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簪一对点翠珍珠蝴蝶簪,蝶翅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正垂首安静地立在母亲身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泥金芍药团扇扇柄。
“煜儿来得正好。”靖安王妃笑着招手,“正与苏夫人说起寺里那株百年菩提,听闻近日又发新枝,乃是吉兆。”
萧煜硬着头皮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母亲安好,苏夫人安好。”目光扫过苏如意时,见她飞快地抬眸瞥了他一眼,那双明眸清澈如水,带着几分好奇与羞涩,旋即低下头去,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胭脂色,竟让他心头莫名一跳,原本准备好的推脱之词卡在了喉间。
众人一同往菩提院去。萧煜刻意落后几步,与谢珩并行,低声抱怨:“这算什么偶遇,分明就是……”
话未说完,行至放生池畔的石桥,苏如意脚下被一块松动的鹅卵石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萧煜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少女柔软的衣袖料子滑过他的手腕,一股极淡雅的、带着水汽的兰香瞬间萦绕鼻尖。
“多、多谢世子。”苏如意慌忙站稳,抽回手臂,脸颊绯红如霞,连纤细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再不敢抬头看他。
萧煜只觉掌心残留着对方臂膀纤细柔软的触感,那缕兰香更是挥之不去,他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负在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强作镇定道:“举手之劳,苏小姐小心脚下。”心中却诧异这女子的手臂怎会如此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与他在军中接触的那些健妇截然不同。
靖安王妃与苏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却体贴地没有点破,只继续前行,谈论着寺中景致。
行至藏经阁后的竹林小径,这里竹影婆娑,清幽僻静,凉风穿过竹叶带来沙沙声响,正是说话的好去处。靖安王妃与苏夫人刻意放慢脚步,欣赏着路旁的罗汉松,让两个年轻人自然走到了前面。
萧衍原本满心不耐,但经过方才池畔那一扶,倒觉得这苏家小姐与想象中那些一味端着的闺秀略有不同。他随手折了片细长的竹叶在指间把玩,试图打破沉默:“苏小姐常来慈恩寺礼佛?”
“每月初一十五,随母亲来上香祈福。”苏如意轻声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他手中那片被揉捏得有些蜷曲的竹叶吸引,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忍,柔声道,“这竹子生得不易,世子……还是莫要伤它为好。”
萧衍闻言一愣,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已然失了形的竹叶,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尴尬,随即像是烫手般,迅速将竹叶藏入袖中,轻咳一声:“是在下唐突了。”心中却觉这女子心思细腻,连片叶子都怜惜,倒是有趣。
这时,谢珩刻意落后几步,与特意告假前来、看似偶遇的苏尚书攀谈起来。苏尚书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气质儒雅中透着官威。
“听闻苏大人近日在主持京察,整顿吏治,漕运衙门也在清查之列?”
苏尚书抚须,目光深远:“确有此事。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南北命脉,不可不察。都察院近来似乎也在关注此事?”他话语含蓄,带着试探。
二人正机锋暗藏地交谈着,忽听前方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细微骚动。原来是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野猫,惊了正低头看路的苏如意。她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萧煜动作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宽阔的背影里,目光锐利地扫向那窜逃的猫影。
“没事了,一只野猫而已。”萧煜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静,只是心跳却莫名快了几拍,背后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女轻浅的、带着兰香的呼吸。
苏如意惊魂未定,轻抚着胸口,从他身后探出头,看着野猫消失的方向,声音微颤:“多、多谢世子。”她偷偷抬眼,望向萧煜线条硬朗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这时,一个小沙弥快步过来,双手合十禀报:“斋饭已经备好,请各位施主移步禅院。”
用斋时,萧煜罕见地没有抱怨素斋清淡。他注意到苏如意席间一直细心周到,先是替母亲布菜,又将几样软糯易消化的菜蔬分给随行来的年幼庶妹,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觉得这女子倒也并非全无是处。
回程的马车上,萧煜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临近王府,他才突然开口,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谢兄,你觉得……苏小姐如何?”
谢珩抬眼,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听不出波澜:“世子不是觉得,京中闺秀大多矫揉造作,刻板无趣?”
萧煜被噎了一下,摸了摸挺直的鼻梁,眼神飘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含糊道:“这个……似乎,也不太一样。”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再次浮现苏如意那双受惊小鹿般的明眸,和她维护竹叶时那抹认真的神色。
而此时苏家的马车里,苏夫人也在温声问女儿:“意儿,今日见了靖安王世子,你觉得……如何?”
苏如意低头,纤细的指尖反复缠绕着腰间系着的豆绿色宫绦,声若蚊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世子……为人正直,且……心善。”想起他毫不犹豫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和后来藏起竹叶时那抹窘迫,她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苏夫人何等眼利,将女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含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消息传到镇远侯府时,沈知微正在临窗的书案前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
“靖安王世子与苏家小姐……”她搁下笔,拿起一旁的素绢帕子,轻轻覆在那墨迹上,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倒是门当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