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初绽,晨露未晞。
谢明淑用过早膳,先去慈安堂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带着两个捧着锦盒的丫鬟,往栖梧院去。
西厢房里药香袅袅,沈林氏半倚在暖阁的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些时日略好些。见谢明淑进来,她挣扎着要起身。
“姨母快别动,仔细头晕。”谢明淑忙快步上前,轻轻按住沈林氏的肩膀,自己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语气温和,“昨日回来很是匆忙,怕扰了姨母休息,今日才来探望。瞧着姨母气色倒是比三婶说的好了些,可是换了新方子见效?”
沈林氏虚弱地笑了笑,声音细弱:“劳大姑娘惦记着。还是太医开的方子,只是近来夜里能睡个整觉,精神便好些。”她目光落在丫鬟放在炕几上的锦盒上,“又让大姑娘破费了。”
“姨母说哪里话,不过是一些温补的药材和几匹软和的细棉布,给您添置些贴身衣物,不值什么。”谢明淑说着,亲手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上好的野山参和燕窝,另一个盒子里则是几匹颜色素雅的松江细棉布。“这布料吸汗透气,夏日里做里衣最是舒服不过。”
她言辞恳切,态度自然,目光掠过沈林氏枯瘦的手腕和凹陷的眼窝,谢明淑心底生出几分真切的怜惜。这位姨母,据说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如今却被病痛磋磨至此。
又细心问了饮食起居,叮嘱了丫鬟婆子好生伺候,谢明淑才起身告辞。出了西厢,她脚步微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廊下侍立的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几不可察地垂了下眼睑。
与此同时,侯府西侧的族学里,朗朗读书声暂歇。
谢明萱收拾好自己的笔墨书本,小脸上带着些许不耐。苏先生讲课虽好,但规矩太多,远不如在微姐姐那里自在。她牵着乳母的手,一出学堂的门,便像只出笼的小鸟,雀跃地朝着栖梧院方向去。
“微姐姐,微姐姐!我放学啦!”人未到,声先至。
沈知微正在临窗的书案前整理容璟先生新送来的密信,闻声迅速将纸张收入暗格,迎了出来。见谢明萱跑得小脸红扑扑,额发微湿,她拿出自己的素绢帕子,温柔地替她擦拭:“五小姐慢些跑,仔细摔着。今日学堂里可学了什么有趣的文章?”
“学了《千字文》里的‘孔怀兄弟’,苏先生讲了好多兄弟友爱的故事。”谢明萱仰着小脸,任由沈知微帮她整理微乱的发髻和璎珞圈,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姐姐,我们先写大字还是先画画?我昨日新想了一种兰草叶子的画法!”
“五小姐如此勤奋,自然要先完成功课。”沈知微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到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的小书案前,“将今日学的‘孔怀兄弟’默写一遍给姐姐看好不好?写得好,姐姐便教你画那种新叶子的兰草。”
“好!”谢明萱立刻端坐下来,握紧小楷狼毫,认认真真地开始默写。沈知微立在一旁,时而指点执笔姿势,时而讲解笔画要领。
另一边,谢明玉的“漱玉轩”内,她正对着绷架,精心绣制一个香囊。宝蓝色的底料,用金线、银线掺着彩丝,绣着繁复的缠枝莲并福寿纹样,配色鲜亮,针脚细密,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大丫鬟璎珞在一旁打着扇,赞道:“小姐的女红越发精湛了,这香囊做得真真是精巧,大小姐见了定会喜欢。”
谢明玉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得意:“大姐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尽份心意罢了。前日瞧她腰间佩的那个香囊有些旧了。”她顿了顿,似是无意问道,“大姐姐今日去栖梧院了?”
“是,一早就去了,探望沈家姨太太,还带了不少补品和料子。”璎珞低声回话,“听说……大小姐还问了院子里伺候的婆子几句关于表姑娘平日饮食起居的话。”
谢明玉执针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大姐姐行事向来周全,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表亲,心中有几分警惕和探究实属正常。她不再多问,只专心于手中的活计。
午后,花园水榭,凉风习习,驱散了几分暑气。
谢明淑与沈知微隔着一张紫檀木棋枰对坐。谢明淑执黑,沈知微执白。
“微妹妹这棋风,倒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谢明淑落下一子,声音温和,目光却捕捉着沈知微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看似守成,实则暗藏机锋。方才那一手‘小飞’,看似寻常,却将我这片棋的眼位逼得有些局促了。”
沈知微垂眸,目光落在棋盘上,执白子的指尖莹白,与润泽的玉石棋子几乎融为一体。她沉吟片刻,方落下一子,位置巧妙,隐隐对黑棋形成牵制,声音轻柔:“大姐姐谬赞。不过是先父在时,允我在书房伺候笔墨,偶见几本残谱,胡乱记下些皮毛罢了,在大姐姐面前,实是班门弄斧。”
“过谦了。”谢明淑唇角含笑,目光掠过沈知微素净的月白襦裙和耳畔那对成色寻常的青玉坠子。这女孩儿进退有度,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昨日问话,院子里婆子都说表姑娘性子极好,安静本分,除了照料母亲,便是教导五小姐写字画画,从不与外男接触,也极少出院门。
可越是这般滴水不漏,谢明淑心底那点警惕越是难以消除。父亲骤亡,母亲重病,寄人篱下,却能如此平静安然,要么是真正的心性豁达坚韧,要么……便是心机深沉,所图甚大。
棋至中盘,黑棋大势渐成,白棋左支右绌,看似已露败象。
谢明淑端起一旁的青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未离开棋盘。她在等,等这位表妹是会奋力一搏,还是就此认输。
沈知微凝眉思索,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片刻后,她拈起一枚白子,指尖稳定,轻轻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谢明淑初时不解,细看之下,心中微微一凛。这一子落下,看似放弃了左下角的争夺,却隐隐呼应了右上方一片孤棋,竟有将两处弱棋连通、形成大势的意图!若真让她成了,自己方才的优势恐怕要荡然无存。
好精妙的“倒脱靴”!看似弃子,实则为更大的图谋。
谢明淑不动声色,执起黑子,稳稳地截断了那条隐形的联络线。“妹妹这一手,着实精妙,险些让我大意失荆州。”
沈知微抬眼,眸中清澈见底,带着少女独有的羞赧与钦佩:“是大姐姐手下留情,并未赶尽杀绝,否则妹妹早已溃不成军了。”
正说着,林月柔携谢明玉走进水榭。
“大姐姐和微姐姐好雅兴。”谢明玉亲热地挨着谢明淑坐下,语声娇脆,“这大日头底下对弈,也不嫌暑气熏人?瞧姐姐额上都见汗了,璎珞,快给大小姐打扇。”
“心静自然凉。”谢明淑含笑拍拍她的手,转而对林月柔道,“三婶来得正好。方才我还同祖母商议,库房里那些积年的蕉布和冰纨,趁着针线房眼下得空,不如找出来给各房添做几身里衣?料子虽不名贵,胜在凉爽透气,正合这时节穿。”
林月柔闻言欣然颔首:“还是明淑你想得周到。我竟忘了还有这些料子,放着也是白放着。就按你说的办,回头让针线房的去你那儿领对牌便是。”这些琐碎家务,有明淑操心,她乐得清闲。
“是,那我稍后便吩咐下去。”谢明淑应承得自然,目光不经意间又扫过沈知微。却见她已经起身,安静地立在一旁,低眉顺目,仿佛刚才棋盘上那个隐隐露出锋芒的少女只是她的错觉。
谢明玉这时从袖中取出那个精心绣制的香囊,双手奉上:“大姐姐,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针线粗陋,姐姐莫要嫌弃。”
谢明淑接过,仔细看了看,赞道:“三妹妹的手是越来越巧了,这缠枝莲绣得栩栩如生,配色也鲜亮,我很喜欢。”说着,便解下腰间那个略显旧色的香囊,将新的佩上。
谢明玉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满是欣喜。
恰在此时,管事李嬷嬷前来回话:“大小姐,庄子上送来的时新瓜果已经按例分派妥当,另有两篓顶好的枇杷已送入老夫人小厨房。针线房的管事嬷嬷也在外面候着,想问蕉布和冰纨具体如何裁制。”
谢明淑微微颔首,利索地吩咐道:“蕉布性韧,给少爷姑娘们多做几身骑射穿的里衣。冰纨更软和,给老夫人、各位夫人裁制寝衣。具体尺寸份例,你带着针线房的人去我那里核对旧例。再去库房清点一下数目,着她们明日来领对牌。”
“是,老奴明白。”李嬷嬷恭声应下,退步离去,行动间对谢明淑的指令没有丝毫迟疑。
待到众人散去观赏水榭边新开的睡莲,沈知微才带着吴妈妈缓步回栖梧院。
一进西厢,吴妈妈便掩了门,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姑娘,容璟先生有新的来信。”
沈知微快步走到窗边榻前坐下,指尖轻轻拆开信封。迅速览毕,她眸色微凝。信中言,江宁暗产已初步整顿,几处棘手的铺面、田庄皆已收回掌控,沈文松、沈文槐近日因各自麻烦焦头烂额,暂时无力他顾。第一批理顺的银钱亦通过隐秘渠道汇入京城暗账,数目相当可观。
“妈妈,”她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极低,“传话给先生,这笔银子暂且隐匿,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另外,让沈忠和秋画在江宁务必更加谨慎,近期若无十万火急之事,减少与容先生明面上的联络。”
吴妈妈神色一凛:“姑娘是担心……”
“嗯。”沈知微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跳动的火焰在她清亮的眸中映出点点金芒,“容先生手段凌厉,成效显著,却也容易引人注目。我们根基尚浅,藏拙比显锐更要紧。”她顿了顿,补充道,“再让秋画留意,江宁近日可有关于‘裕泰昌’的异常风声。”
“是,老奴明白。”吴妈妈肃然应下。
沈知微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银钱入手是底气,但谢明淑那双看似温和却洞察一切的眼睛,让她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