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府中下人们步履格外轻快谨慎,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鸣叫声都似乎比往日清亮几分。无他,今日是嫁入韩家的嫡长小姐、老夫人的心头肉谢明淑归宁的日子。
谢明淑虽已出嫁,却因母亲随父亲远赴边关无法在京中打理内务,偌大的侯府便又交还到了老夫人手上。大姑娘心疼年迈祖母独自掌家,每月必回府协助打理中馈,在仆从间威望极高。此番因婆母微恙,已两月未归,今日回府,自是引得阖府重视。
辰正时分,慈安堂正厅内已是济济一堂。
帘栊轻响,环佩叮咚之声由远及近,步履从容中透着几分急切。
先跑进来的是个穿着宝蓝色云纹小夏袍的男童,约莫五六岁年纪,额间点着辟邪朱砂,虎头虎脑,眼神灵动,正是谢明淑的独子韩琮。他像只小豹子般敏捷,却在离老夫人五步远处刹住脚步,像模像样地拱手,响亮地喊道:“琮哥儿给曾外祖母请安!给各位长辈请安!”
“哎哟,我的乖宝儿!快过来!”老夫人顿时笑逐颜开,方才那点端严顷刻被满满的慈爱取代,忙不迭地招手。
韩琮这才扑到老夫人膝前,被老夫人一把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起来,粗糙的手指爱怜地摩挲着孩子细嫩的脸颊。
紧接着,一对璧人相偕而入。男子年近三旬,身着石青色暗云纹杭绸直裰,面容端肃,气质沉稳持重,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韩仲麟。
他身侧的谢明淑容貌明丽大气,眉宇间比未出阁时更添了几分干练与沉稳。谢明淑穿着一身色泽饱满却不失沉稳的石榴红遍地织金通袖罗衫,梳着端庄的牡丹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凤口垂下的三缕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映得她面容愈发华贵照人。
“孙女儿/孙婿给祖母请安。”两人上前,端端正行了大礼,动作整齐划一,显见平日教养。
“快起来,快起来,一路辛苦。”老夫人满面春风,虚扶一下,目光慈爱地落在孙女身上,细细端详着她的气色,又对韩仲麟温言道,“仲麟衙门事忙,还特意抽空陪她回来,有心了。”
“祖母言重,此乃分内之事。”韩仲麟躬身回话,礼数周全,语气恭敬,“家母前些时日身子微恙,劳祖母挂心,如今已大安了。明淑在家中亦是时时惦念祖母,今日得空,便急着回来给祖母请安。”
谢明淑起身,步履轻盈地上前,亲自扶了老夫人重新坐好,又与林月柔见礼:“三婶安好,许久不见,您气色愈发好了。”她言语亲切自然,目光随即温和地掠过起身问安的谢明玉和已经凑到韩琮身边、好奇打量小外甥的谢明萱,含笑点头,最后落在垂首敛衽、姿态恭谨的沈知微身上,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衫和发间唯一的银簪上停留一瞬,笑容温煦不变,“这位便是三婶常提起的微妹妹吧?果然灵秀通透,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沈知微上前一步,依礼深深一福,“知微见过大姐姐,大姐夫。”
谢明淑虚扶一把,腕上的赤金绞丝镯触手微凉,“妹妹不必多礼。既来了家里,便安心住下,只当是自己家一般。若有什么短缺,或下人伺候不用心,只管来告诉我。”她并未过多寒暄,便极自然地转向老夫人,笑道,“祖母,两月不见,瞧您精神矍铄,珍珠她们定是伺候得极精心。前次送来的血燕可还合口?我瞧着您近来书信字迹愈发苍劲,定是身子骨硬朗的缘故。”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自然地接过珍珠手中的团扇,亲自为老夫人轻轻打着,动作娴熟自然。
“好,都好,就你事事惦记着我。”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机子上,嗔怪道,眼底却满是受用,“你在韩家也要操持中馈,照顾婆母夫君孩儿,还总记挂着我这老婆子,也不嫌累得慌。”
“能为您和家里分忧,是孙女儿的福气,哪里算累?”谢明淑笑语盈盈,顺势便与老夫人和林月柔说起几件府中近日的中馈琐事,“方才进门时,瞧见回事处廊下等着回话的婆子比往日齐整不少,可是庄子上送了夏租册子来?各房夏季的冰炭份例,我离府前已初步拟了单子,还需祖母和三婶最后定夺。还有针线房报上来,新到的软罗和夏布已按例分派下去裁制夏衣,只是今年天气热得早,是否要给各房多添一套替换?”
她言语爽利,条理清晰,对侯府大小事务了然于心,显然平日没少协助老夫人打理,虽已出嫁,却仍是侯府实际上的内务掌舵人之一。连侍立一旁的刘妈妈等管事婆子,在她说话时也都垂手恭听,神态间满是信服。
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林月柔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看向谢明淑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放松与依赖。有明淑在,许多繁杂事务似乎都变得井井有条。
叙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韩仲麟便适时起身告退:“祖母,三婶,孙婿还需去前院与珩弟商议些公务,暂且失陪。”
老夫人知他们男人有正事,自是允了:“去吧,正事要紧。晌午留下用膳,让你三叔也回来,你们爷几个好好说说话。”
“是,谢祖母。”韩仲麟再行一礼,从容退下。
韩仲麟一走,厅内气氛似乎更松快了些。谢明萱拿出早就备好的九连环,拉着韩琮到一旁罗汉床下的波斯地毯上玩耍。谢明玉则轻声与谢明淑说起前两日在靖安王府赏荷宴的衣裳搭配,语气带着几分讨教。
沈知微依旧安静,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大表姐是真正在高门深院里历练出的当家主母,她在侯府的地位,远非寻常出嫁女可比。
谢明淑一边与妹妹们说笑,眼风却再次扫过安静坐在角落的沈知微。婆母提及的京城那些关于沈家表妹“攀附”、“不谨”的流言……谢明淑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眼底掠过一丝深思。她今日回府,除了惦念祖母,也确实存了亲眼看看这位引得些微风雨的表妹的心思。
前院,谢珩的外书房,冰鉴里散出的凉气,稍稍压下了夏日的闷热。
谢珩与韩仲麟对坐于窗下的紫檀木榻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上面放着两盏清茶,烟气袅袅,茶香清冽。
“扬州那边,二叔的信,祖母想必已给世子看过。”韩仲麟开门见山,语气沉稳。
谢珩颔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榻沿轻敲了一下:“汪福海一个盐商,与曹猛勾结,所图非小。二叔怀疑他们借漕运夹带私盐,甚至可能涉及军械。”
“不错。曹猛掌管江宁卫一段江防,若行此勾当,便利太多。二叔在扬州,身份所限,不便深查,希望京中能暗中留意与曹猛过往密切之人,尤其是银钱流向。”韩仲麟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兵部近日核查旧档,发现去岁批予江宁卫的一批备用弓弩,账目确有含糊之处,与当时报损的数量对不上。”
谢珩抬眼,眸色锐利:“可有具体线索?”
“尚无实证,但经手官员的履历,指向户部一位郎中,此人……与前漕运总督有些同乡之谊。”韩仲麟字斟句酌,“此事牵涉可能甚广,需慎之又慎。”
“嗯。”谢珩眸中寒光微闪,声音低沉,“姐夫在兵部多加留意,特别是与江宁卫相关的军械调配记录。京中这边,我来处理。”
“有劳世子。”韩仲麟神色凝重地点头。两人又就几个关键的人名和节点低声商议片刻,韩仲麟方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