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郡王府的荷宴渐至酣处,水榭内觥筹交错,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叙话,目光流转间皆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考量。
谢明玉方才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惊四座,赢得不少赞誉,她心里很是满意,面上甜甜地应对着旁人的搭话,眼风却偶尔扫向主位,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沈知微则始终谨记老夫人的叮嘱,低眉顺目,姿态恭谨地坐在林月柔下首。她面前几上的精致点心几乎未动,只偶尔端起温热的茶水轻抿一口。
挨着她坐的谢明萱,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小口吃着蜜饯,但见几位相熟的手帕交聚在窗边指着池中锦鲤嬉笑,终究是按捺不住孩童心性。她悄悄扯了扯沈知微的衣袖,仰着小脸,杏眼里满是渴求:“微姐姐,这里闷得紧,我们去找个凉快地方看看荷花好不好?萱儿保证不乱跑。”
林月柔正与旁座夫人寒暄,无暇他顾。沈知微见她小脸憋得微红,额角也沁出细汗,心下微软,略一沉吟,便向林月柔低声禀道:“姨母,五小姐觉得有些气闷,我陪她去水榭后廊透透气,那里临水且僻静,定不远离。”
林月柔看了眼侄女儿,点了点头:“去吧,仔细照看着萱姐儿,莫要走远,片刻即回。”
沈知微应下,牵起谢明萱的小手,两人悄无声息地离了席。她们并未远去,只绕到澄心榭后侧一段延伸至荷塘之上的曲廊。此处果然清幽,竹帘半卷,凉风自水面习习而来,带着清新的荷香。
“哇!这里看得更清楚!”谢明萱欢呼一声,扒着朱漆栏杆,踮起脚尖,指着不远处一株并蒂莲,“微姐姐快看!那是不是并蒂莲?真好看!”
沈知微含笑上前,站在她身侧,一手虚虚护在她身后,防止她探身太过,柔声应道:“是并蒂莲,五小姐好眼力。古书记载,此花祥瑞,今日得见,是五小姐的福气呢。”
谢明萱听得高兴,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又指着荷叶间穿梭的蜻蜓、水下游弋的锦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知微耐心极好,时而为她整理一下跑得微松的璎珞圈,时而掏出自己的素绢帕子,细心为她拭去鼻尖的薄汗,言语间带着引导,将看到的景致编成浅显有趣的小故事说给她听。
这一幕,恰好落入了信步走至廊下散心的永嘉郡主眼中。
她本是嫌水榭内过于喧闹,想到后廊清静片刻,不料却见着了这般温馨场景。
永嘉郡主驻足看了一会儿,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她自幼长于宫廷王府,见惯了姐妹妯娌间的虚与委蛇、明争暗斗,似这般纯粹自然的亲厚,倒是难得。她扶着嬷嬷的手,缓步走上曲廊。
沈知微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郡主,忙拉着谢明萱敛衽行礼:“民女/萱儿参见郡主殿下。”
谢明萱也知规矩,立刻收敛了嬉笑,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大眼睛却好奇地偷瞄着这位传说中很高贵的郡主。
“不必多礼。”永嘉郡主虚抬了抬手,目光在沈知微依旧沉稳的面色和谢明萱红扑扑的小脸上扫过,语气比在水榭内时更添了几分随意,“本郡主也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这里倒藏着两个会享清福的。”她说着,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又对谢明萱招招手,“你就是镇远侯府的五小姐?方才在水榭里,就数你笑声最脆生,像只小黄莺儿。”
谢明萱见郡主语气和善,胆子也大了些,歪着头道:“回郡主殿下,荷花好看,鱼儿也可爱,萱儿心里高兴。”
永嘉郡主被她天真烂漫的模样逗笑,从腕上褪下一串用各色碧玺珠子串成的小巧手链,递给她:“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这个给你玩吧。”
那手链虽用料并非顶极品,但配色鲜亮,打磨得圆润可爱,正合小女孩戴。谢明萱却没立刻去接,而是先抬头看向沈知微,见她微微点头,才双手接过,甜甜道:“谢郡主殿下赏!”
永嘉郡主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对沈知微的观感又好了几分。能让孩子如此信服且懂得规矩,可见平日教导用心。
侍女为郡主端来茶盏,永嘉郡主挥挥手让她们退远些,只留心腹嬷嬷在旁。她端起茶盏,目光掠过沈知微面前空无一物的栏杆,语气随意自然:“沈姑娘似乎不喜甜腻?”
沈知微微微躬身:“郡主殿下慧眼,民女脾胃稍弱,畏食生冷甜腻,让殿下见笑了。”
“何来见笑。”永嘉郡主摆摆手,指尖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摩挲,“本郡主倒是欣赏你这份克制。这满园繁华,喧闹绮丽,能守得住本心清净,不易。”她话锋微转,似有感叹,“尤其还能将孩童照顾得如此妥帖周到,更是难得。瞧五小姐与你亲近的模样,不知情的,还当是亲姐妹。”
沈知微谦逊道:“郡主过誉。五小姐天真烂漫,心地纯善,民女蒙侯府收留,姨母与老夫人怜惜,照顾五小姐是分内之事,不敢当郡主如此夸奖。”
永嘉郡主轻笑一声,她稍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仅容两人听闻:“沈姑娘不必过谦。那日邀你品画,你眼界之准,绝非寻常闺阁所有。令尊沈探花当年殿试策论,连我父王都曾赞叹不已,言其有经世之才。只可惜……”她话语微顿,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惋惜。
沈知微心中猛地一紧,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用力。她抬起眼,眸中迅速弥漫起一层朦胧水汽,“先父……确是常怀忧国之心。只是天不假年……民女愚钝,未能承继先父学识之万一,实在惭愧。”
永嘉郡主凝视着她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唇瓣,心下那点试探之意稍减,转而化作一丝更复杂的情绪。她想起暗中查探到的消息,这位沈姑娘不仅丧父,其兄长亦自幼离家清修,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着实不易。
“是本郡主失言,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永嘉郡主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安抚,“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虎父无犬女,沈探花的风骨,想必已潜移默化。听闻令兄……亦是天资卓绝之人,如今在仙山福地修行,明年便可归家,届时你们兄妹团聚,沈家门庭重光,指日可待。”
沈知微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哀婉的模样,轻轻用绢帕按了按眼角:“承郡主吉言。兄长能平安归来,便是我们母女最大的期盼了。”
永嘉郡主见她如此,知她谨慎,不愿多谈家事,便也不再深究,只意味深长地道:“如今这世道,女子立身不易,尤其是……像你这般情况的。不过你放心,在京中若遇到什么难处,或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前来打扰,尽管来端亲王府寻我。”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沈知微闻言,立刻起身,敛衽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真挚的感激:“郡主殿下仁厚,如此关怀,知微……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谢明萱虽不太明白具体,但见沈知微行大礼,也忙跟着笨拙地行礼。
“快起来。”永嘉郡主虚扶一下,唇边噙着一丝满意的笑,“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荷色甚好,莫要因这些琐事扰了兴致。” 她说着,目光转向廊外接天莲叶,神情慵懒。
沈知微顺从地起身,重新落座,细心地将试图模仿她动作的谢明萱揽回身边,替她理了理鬓角跑乱的碎发。永嘉郡主将这一切细微的体贴看在眼里,眸中的欣赏之色又深了一重。
又略坐了片刻,估摸着宴席将散,沈知微便牵着谢明萱,恭敬地向永嘉郡主告退,返回水榭。
而在不远处临水的“观澜阁”上,两道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将方才曲廊上那幕尽收眼底。
“那位沈姑娘,倒是有趣。”萧煜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珏,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瞧着弱不禁风,却能得堂姐如此青眼相加,连带着对你家那小丫头都和颜悦色。” 他口中的永嘉堂姐,便是永嘉郡主。
谢珩目光深远,望着那抹月白身影牵着樱草黄的小女孩消失在曲廊尽头,玄色衣袖下的指节无意识地收拢。他并未接萧煜的话,只淡淡道:“时辰不早,该去前厅了,莫让王爷久等。”
萧煜挑了挑眉,不再多言,与谢珩一同转身下楼。只是离去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曲廊,脑海中闪过那素衣少女低眉顺目的侧影,和永嘉郡主与之交谈时略显郑重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马车碌碌,驶离了靖安郡王府的喧嚣与华丽,融入渐沉的暮色,向着镇远侯府那灯火通明的朱漆大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