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郡王世子萧煜大破北狄、凯旋归朝,宫中颁下厚赏,陛下钦定三日后设宫宴庆功。在这之前,一向深居简出的靖安郡王府老太妃,却先一步给京中数家交好府邸递了花帖,邀各家夫人小姐过府赏荷。
慈安堂内,张老夫人拿着那张泥金花帖,指尖在“靖安郡王府”的徽记上轻轻摩挲。她目光沉静,看向下首的林月柔:“老太妃是当今圣上的堂婶,年轻时与当今的母后交好,在宗室中辈分高、威望重。她此番设宴,名为赏荷,实则是想趁着世子回京,相看合适的世子妃人选。我们侯府与郡王府虽素有往来,但并无结亲之意。珩哥儿他父亲和焕哥儿尚在边关,这份功劳,陛下记在世子头上,是圣心独运,我们侯府谨守臣节,不宜掺和这些。”
林月柔忙欠身应道:“母亲说的是,媳妇明白。只是……老太妃亲自下的帖子,若只我们府上不去,未免显得刻意。不如我带上姑娘们去赴宴,也算是全了两府的情谊。”
老夫人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安静坐在一旁为谢明萱剥着冰镇葡萄的沈知微。少女低眉顺目,动作轻柔,一身半旧的浅碧色暗纹绫缎夏衫,衬得她气质沉静如水。她已有婚约在身,本是最不该出现在这种变相相亲场合的人。
“微丫头便不必去了。”老夫人缓缓道,“她身上有孝,且已定亲,去那样的场合不合适。”
沈知微手指动了动,还没待她点头,哪知谢明萱立刻撅起了小嘴,扯着祖母的衣袖摇晃:“祖母,让微姐姐一起去嘛!萱儿想和微姐姐一起去看荷花!玉姐姐肯定只顾着和别家小姐说话,没人陪萱儿玩。”
坐在另一侧的谢明玉,她正暗自欣喜于能赴此盛宴,或许能得老太妃或世子青眼,闻言,脸上笑容不变,柔声道:“五妹妹又说孩子话,王府花宴,规矩大着呢,岂是玩闹的地方?微姐姐身子才好些,还是在府中静养为宜。”她语气温婉,指尖却无意识地捻了捻腕上的珊瑚手串,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林月柔却有些犹豫。她斟酌着开口:“母亲,媳妇想着,微儿虽不便在宴上多露面,但跟着去见识一下王府气度,也是好的。她性子静,懂规矩,断不会惹麻烦。况且……柳家那边,近日似乎有些不安生,让微儿出去,也好让柳家知道我们对微儿的看重。”
最后一句,触动了老夫人。她想起前日林月柔忧心忡忡来回话,说柳家旁支有人在外散布沈知微“攀附权贵”、“孝期不谨”的流言。虽未掀起大风浪,但终究恶心人。
老夫人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微身上:“既如此,微丫头便跟着去吧。只是需谨记,你身份特殊,宴席之上务必低调,跟在姨母身边,莫要随意走动,更不可招惹是非。”
沈知微一直安静听着,此刻才放下手中银签子起身,敛衽行礼,声音轻柔却清晰:“是,微儿谨记老夫人教诲,绝不敢行差踏错,给侯府添麻烦。”
赴宴那日,林月柔特意吩咐丫鬟给沈知微装扮得格外素净。一身月白底绣淡青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襦裙,外罩雨过天晴色素面比甲。
谢明玉则盛装打扮,海棠红遍地织金芙蓉锦裙,梳着繁复的朝云近香髻。谢明萱亦是穿着樱草黄绣蝴蝶的杭绸小袄,颈戴赤金璎珞圈,伶俐可爱。
靖安郡王府邸巍峨,丹陛连云。今日府中为迎贵客,更是处处张灯结彩,仆从如织,步履轻捷,规矩森严。穿过几重仪门,引路的嬷嬷身着靛蓝色缎子比甲,言行恭谨,直接将林月柔一行人引到了府中最大的临湖水榭“澄心榭”。
水榭四面通透,垂着细竹帘,既遮阳又通风。窗外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与水汽,驱散了夏日的燥热。榭内早已布置妥当,紫檀木嵌大理石桌椅摆放有序,桌上陈列着时新瓜果、精致茶点,角落的青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
已有不少夫人小姐到了,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低声谈笑,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投向主位。
主位之上,一位身着沉香色万字不断头暗纹缂丝褙子、头戴赤金镶碧玺抹额的老妇人端坐着,面容慈和,眼神却通透睿智,正是靖安郡王府的老太妃。她身旁坐着永嘉郡主,今日穿着一袭月白绣银丝折枝玉兰的软罗长衣,外罩一层浅碧色薄纱,气质高华出尘,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慵懒与疏离。
林月柔忙领着谢明玉、谢明萱和沈知微上前,规规矩矩地行大礼参拜。
“臣妇/民女参见老太妃,参见郡主殿下。”
老太妃笑容和煦,虚抬了抬手:“快起来,谢三夫人不必多礼。这就是府上的两位小姐?果然钟灵毓秀。”她的目光在谢明玉明艳的装扮上停留一瞬,含笑点了点头,随即落到沈知微身上,见她衣着素净难掩清丽,气质沉静如水,不由多看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追忆,“这位是……?”
林月柔忙道:“回老太妃,这是臣妇的嫡亲外甥女,姓沈,闺名知微。她父亲便是沈文柏,因她母亲病着,在京中暂住。”
老太妃恍然,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怜惜:“原是沈探花的千金……好孩子,快起来。”她转向永嘉郡主,语气熟稔,“嘉儿,你前日还提起沈姑娘精通书画,今日可巧就见到了。” 端亲王是当今胞弟,永嘉郡主身为亲王嫡女,与靖安郡王府老太妃虽非直系亲眷,但因老太妃辈分高且与宫中关系密切,郡主对其亦执晚辈礼,时常过府陪伴,关系亲厚。
永嘉郡主唇角微勾,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语气却随意:“是啊,太妃娘娘,沈姑娘于鉴赏上颇有见地。今日府中荷景甚佳,待会儿可请沈姑娘一同品评。” 状元探花每三年皆有,沈文柏却因其当年殿试策论中关于漕运、盐政的见解犀利务实,曾引起先帝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注意,虽因锋芒过露被点了探花后外放江宁,但其才名与政见,在有心人中记忆犹新。永嘉郡主自幼受端亲王熏陶,对朝局人物自有见解,关注沈文柏,甚至关注其女沈知微,亦是关注其可能触及的江南盐漕弊政。
沈知微再次敛衽,声音轻柔恭谨:“郡主谬赞,民女愧不敢当。老太妃府上景致如画,民女能得见已是福分。”
这时,又有贵客到来,老太妃和郡主便移开目光去招呼他人。
林月柔带着少女们到指定的位置坐下。谢明玉立刻被相熟的几位小姐围住,低声说笑起来,目光不时瞟向水榭入口,带着期盼。
沈知微和谢明萱则安静地坐在林月柔下首。沈知微微微垂眸,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亦有不屑。
约莫一盏茶后,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压抑的低呼与环佩轻响。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绣四爪蟒纹常服的青年,大步流星走入水榭。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眉宇间带着刚从沙场归来的凛冽肃杀之气。正是今日宴会暗中的主角——靖安郡王世子萧煜。
他一进来,先径直走到老太妃面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洪亮带着歉意:“孙儿来迟,请祖母恕罪!方才在书房与父王商议明日宫宴事宜,耽搁了。”
老太妃见到爱孙,脸上笑开了花,忙亲手扶起:“快起来,军务要紧,祖母怎会怪你。”她拉着萧煜的手,向众人介绍,“这便是老身的孙儿萧煜,刚从边关回来,粗人一个,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夫人小姐海涵。”
萧煜起身,抱拳向四周团团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旅之人的豪迈:“萧煜见过各位夫人、小姐。”
他的目光扫过满座珠翠,在接触到那些或羞涩、或大胆、或好奇的闺秀目光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迅速移开。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安静坐在角落、衣着素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沈知微时,却微微停顿了一瞬。那少女低垂的侧脸,沉静的气质,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有刹那的重叠。
只一眼,他便收回目光,对老太妃道:“祖母,孙儿方才在前院遇到镇远侯府的管事,送来一批药材,说是府上表小姐献的消暑方子所制,特赠予边关将士。孙儿代麾下儿郎,谢过侯府厚意,谢过……沈姑娘。”最后三个字,他说得稍缓,目光再次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知微的方向。镇远侯府首功被掩,却毫无怨言,反赠药材,这份气度,他心中是感念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都知靖安郡王世子此次大捷,镇远侯府实则功不可没,却甘居其后。如今世子当众感念侯府赠药,言辞恳切,这份气度与不忘本的情义,令在座夫人纷纷点头,看向镇远侯府三夫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意。
林月柔忙起身还礼:“世子言重了,不过是小辈一点心意,当不起世子如此谢意。”
沈知微也随之起身,屈膝行礼,依旧低垂着眼睫,声音轻柔:“世子爷保家卫国,劳苦功高,些许微末之物,不足挂齿。”
萧煜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走到老太妃下首的位置坐下。
永嘉郡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端起面前的雨过天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沫,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唇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位沈姑娘,倒是沉得住气。
萧煜在老太妃下首的位置坐下,耐着性子陪坐了片刻,听着夫人们琐碎的寒暄和小姐们娇柔的谈笑,只觉得比在军营操练还累。又勉强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寻了个由头,低声对老太妃道:“祖母,孙儿想起还有些军务需与谢世子商议,先行告退。”
老太妃知他性子,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莫要怠慢了正事。”
萧煜如蒙大赦,起身再次向众人告罪,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水榭,那背影竟带着几分逃离的意味。
萧煜离开后,宴会依旧继续。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小姐们开始展示才艺,或弹琴,或作画,或吟诗,力求在老太妃和尚未离开的永嘉郡主面前留下好印象。
谢明玉也鼓足勇气,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音淙淙,技艺娴熟,赢得了不少称赞。她偷眼去瞧萧煜,却见他早已离场,心下不免有些失落,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按在了琴弦上,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杂音。
当一位小姐献上一幅工笔荷花图时,永嘉郡主忽然笑道:“这荷花画得虽工整,却少了几分逸气。太妃娘娘,您不是新得了一幅前朝大家的《墨荷图》残卷?听闻沈姑娘于鉴赏上颇有心得,何不请她品评一番,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知微身上,带着好奇、审视,乃至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沈知微心中凛然,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她缓缓起身,迎着各色目光,依旧保持着恭谨柔顺的姿态,“郡主殿下厚爱,民女惶恐。前朝大家之作,气韵高古,非民女浅见所能妄评。先父在时,亦常教导,鉴赏古物需心境、学识、阅历缺一不可,微儿年轻识浅,实不敢亵渎名作。且今日老太妃设宴赏荷,乃为喜庆,墨荷虽雅,终不及眼前这映日荷花鲜活生动,契合时宜。民女以为,不若共赏眼前盛景,方不负老太妃美意与这满池芳华。”
老太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笑道:“沈姑娘年纪轻轻,却如此知礼懂事,心思剔透。说得是,是嘉儿考虑不周了。今日只赏荷,不谈古画。来,大家都尝尝这新进的冰镇蜜瓜,甜得很。”
永嘉郡主挑了挑眉,看着沈知微低垂的眼睫和那截雪白脆弱的脖颈,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却不再坚持。这位沈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谨慎聪明。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