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慈安堂内。女眷们刚请安毕,丫鬟们正轻手轻脚撤去茶盏。
张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掠过下首。林月柔正低声与身旁的嬷嬷吩咐着什么,谢明玉则端坐着,指尖优雅地抚平裙摆上一丝不存在的褶皱。谢明萱挨着沈知微,小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炕几上汝窑花瓶里新插的玉簪花。
沈知微见老夫人目光扫来,方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双手呈上,屈膝行礼,声音清柔:“老夫人,前日提及的消暑茶饮方子,知微已整理誊写清楚。先父在时,允小女随侍书房,偶翻阅过几本杂学医书,此方乃综合古方增减而成,取其芳香化浊、理气和中之效,或可略解暑湿烦闷。若蒙不弃,或可供边关将士一试。”
老夫人接过素笺,展开一看,字迹清秀工整,笔锋内敛却筋骨暗藏,确有名家之风。所列药材如藿香、佩兰、紫苏、白芷、陈皮、茯苓等,皆非罕见之物,但配伍比例精妙,旁注煎煮之法、浓缩取汁以便携,思虑周详。
“嗯,字是好的,心思也巧。”老夫人抬眸,目光在沈知微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林月柔,“月柔,你瞧瞧。既是你那边的事,便交由你处置。拿去让陈大夫仔细斟酌,若药理无误,先少量试制,分送各房尝尝看。边关苦寒,夏日亦有酷暑,若真有效,确是桩功德。”
“是,母亲。”林月柔忙起身,双手接过素笺,仔细看了,脸上露出真切笑意,对老夫人道:“微儿这孩子就是心细,懂事。自己身子才将好些,就惦记着边关将士。这方子若真管用,大哥大嫂和焕哥儿在那边也能少受些罪。”她说着,眼角微微湿润,忙用帕子按了按。
谢明玉也笑着凑趣,声音娇脆:“祖母,微姐姐懂得真多,连药理都这般精通,玉儿真是自愧不如呢。”她目光扫过那素笺,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自己的珊瑚手串。
沈知微依旧微垂着眼睫,谦逊道:“姨母和妹妹过誉了。不过是先父教导,略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杂书,实在不敢当‘精通’二字。此方亦是拾人牙慧,略尽心意罢了,只盼着莫要无用,反添麻烦才好。”
老夫人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半分得色,心下点头,温言道:“你有这份心,便是极好的。”又对林月柔道:“既如此,便去办吧。”
林月柔恭声应下,亲自将方子交给心腹刘妈妈,低声嘱咐务必尽快请陈大夫过目。
陈大夫得了方子,不敢怠慢,在药房内闭门推敲半晌,查验药材配伍君臣佐使,确认无误后,才至慈安堂回禀:“老夫人,三夫人。此方配伍精妙,理法严谨,取藿香、紫苏等芳香化浊,陈皮、茯苓等理气健脾,正合夏日暑湿之症,尤宜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依方制备,效用当是稳妥的。”
老夫人这才真正颔首,吩咐林月柔:“既如此,便令管事按方采买上等药材,由陈大夫亲自监督药房依法制作为浓缩药汁,分装小瓶。”
“媳妇明白。”林月柔应下,立刻着手安排。
当日午膳后,各房便都分到了几瓶试用的药汁。那药汁色泽棕褐,气味辛香特异。林月柔先亲自尝了,初入口微苦,片刻后便觉一股清凉自喉间蔓延,胸腹间因暑热带来的滞闷之感竟真的消散不少,口舌生津。
她欣喜道:“果然有效!”忙让丫鬟给老夫人送去,又特意吩咐给栖梧院多送两份。
谢明玉捏着鼻子尝了一小口,蹙眉道:“味儿怪得很。”但过了一会儿,也觉头脑清明些许,便不再多言。
最明显的却是谢明萱。小丫头平日最畏暑气,一到夏日便食欲不振,被乳母哄着用了小半盏后,不过一刻钟,便眨巴着大眼睛嚷道:“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不胀了!”午膳时竟比平日多进了半碗碧粳粥,喜得乳母连连念佛。
下人们之间消息传得最快。不过半日,各处都知表姑娘献的方子灵验,私下议论起来,都对那位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表姑娘刮目相看,言谈间多了几分真心的敬重。
“原以为表姑娘只是性子好,没想到真有才学。”
“听说那字写得极好,方子也想得周到,不愧是探花郎家的小姐。”
“是啊,且心善,不藏私,念着边关的将士呢。”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外书房。
观棋将一碟新冰镇过的瓜果轻轻放在书案一角,趁着换茶的间隙,低声禀道:“主子,府中今日试用沈姑娘所献消暑药方,上下皆言效用颇佳,陈大夫亦赞其方精妙,理法严谨。老夫人已命药房大量制备,不日将随物资送往边关。”
谢珩正批阅公文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墨点。
“哦?”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只淡淡道,“她倒是有心。”
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日梨树林边,那个泪眼婆娑、纤细单薄的身影。
“江宁沈氏,书香传家,果然不同。”他意味不明地低语了一句,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随即,他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案上关乎漕运盐务的机密公文,语气恢复冷肃,“漕运那边,加紧去查,我要确凿证据。”
“是。”观棋应声,悄然后退。
而此刻的栖梧院西厢,沈知微正仔细查看吴妈妈刚从榆钱胡同带回的、容璟先生传来的第一封密信。
信纸薄如蝉翼,上面的字迹瘦硬通神,仅寥寥数语:“江宁琐事已初步料理,跳梁者暂偃旗鼓。”附上几张重新理顺的暗产账目概要,盈利虽一时难以大幅提升,但混乱的局面已被迅速掌控。
沈知微看完,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跳跃的火苗将它吞噬,化为灰烬,落入一旁的越窑青瓷水盂中。
“姑娘,药方之事,府中上下都感念您的恩德呢。”吴妈妈低声道,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色。
沈知微拿起团扇,轻轻摇动,带起细微的风声:“不过是一张方子,恰逢其会罢了。妈妈,让夏书留意着,柳家……和林家那边,近日可有动静?”
“老奴明白。”
窗外,夏日炎炎,蝉鸣聒噪,她的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