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光,带了几分盛夏的灼烈,透过扶疏的花木,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园中榴花似火,栀子吐芳,浓烈的香气混杂着泥土被日头蒸腾出的潮热气息,氤氲在午后微醺的风里。
沈知微沿着西边那条少有人行的僻静小径,缓步走向园子深处那片梨树林。时值六月,梨花早已开过,枝头缀满青涩的幼果,蓊郁的树冠撑开一片浓荫,在炎炎夏日里显得格外清凉诱人。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软罗衫子,配着浅碧色暗纹绫裙,臂弯里挎着一只小巧的竹丝篮,步履轻盈,近乎无声。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纤柔的身影上跳跃,勾勒出已初具少女风致的、窈窕而单薄的轮廓。
沈知微微微低着头,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小径旁几丛茂盛的薄荷,指尖偶尔拂过叶片,带起一阵清凉的香气。
就在她即将走到梨树林边缘,靠近那扇通往侯府前院书房区域“静思斋”的月洞门时,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从前院方向传来。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内敛的威仪。
沈知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纤弱的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脚步倏然顿住。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清澈的杏眸里恰到好处地染上一丝茫然与无措。
月洞门内,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骤然出现。
来人一身玄青色暗云纹杭绸直裰,腰束墨玉带,身形劲瘦如松竹,通身上下并无多余佩饰,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清贵之气。他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面容俊朗非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能洞悉一切,带着天生的疏离与威严。
正是镇远侯世子谢珩。他身后半步,跟着面容沉静、气息内敛的贴身长随观言。
谢珩刚从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中抽身,欲穿过月洞门往园中稍作踱步,疏散筋骨。
四目于空中猝然相遇。
沈知微像是被那冷冽的目光烫到,慌不迭地垂下眼帘,她下意识地将臂弯里的竹篮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略显仓促的动作使得她微微侧身,柔软的腰肢在轻薄的夏衫下勾勒出青涩而动人的弧度。那截露在衣领外的、雪白细腻的脖颈,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小巧的耳垂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胭脂般的绯色。
“世……世子爷安好。”她屈膝行礼,姿态是标准的,却因紧张而略显生涩僵硬,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甜尾音,此刻那尾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像风中飘摇的柳丝,无声地撩过心尖。
谢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自然认得她,三婶母那位自江宁来投亲的外甥女,沈知微。一个父丧母病、寄人篱下的孤女。初入府时,祖母与幼妹明萱对其过快的亲近与回护,曾让他心生警惕,命人暗中观察月余,却未见任何不安分的举动,不过是个安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影子,他便也歇了查探的心思。
此刻近距离看清,少女的容颜确实清丽难言,尤其是那双含怯带露的杏眼,极易激起男子的保护欲。然而,谢珩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平静地掠过,并无半分流连或惊艳。他见惯了各色美人,更厌烦一切刻意的接近与矫饰。在他眼中,这副皮囊与园中的花木并无本质区别。
“沈姑娘不必多礼。”谢珩开口,带着惯常的端方持重,也带着天然的、不容逾越的距离感。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了些,目光落在她试图遮掩的竹篮上,语气是长辈式的、平和的关切:“日头正毒,园中暑气蒸腾,沈姑娘身子单薄,怎独自在此?”
沈知微依旧低着头,闻言轻轻摇了摇,露出一段优美而脆弱的颈项线条,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只是……只是听闻梨树青果已结,想采些……给娘亲熬水润喉。”
她顿了顿,声音里忽然染上浓重的鼻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纯粹又深沉的悲伤,“娘她……夜里总是咳得厉害,喉咙干疼……大夫说,未熟的梨果性凉,捣汁兑了蜂蜜,或可缓解一二……”
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慢慢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谢珩一眼。那双漂亮的杏眸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尾泛着楚楚可怜的红晕,阳光落在她微仰的小脸上,泪光在长睫上悬而未坠。
“娘她……难受得紧,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她小声补充着,声音里的担忧和悲伤毫无作伪。
谢珩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眶和悬于睫上的泪珠上停留了一瞬。他想起了三叔提及这外甥女时的叹息,也知晓她父亲沈文柏不久前“急病”身亡,一个骤然失怙、母亲又缠绵病榻、被迫寄人篱下的孤女……
纵然他心性冷硬,见惯朝堂风云、生死无常,对刻意接近的女子本能防备,但面对这样纯粹、绝望、带着赤子般孝心的悲切,那点根植于士大夫教养中的仁恕之道,终究难以完全抹去。
“沈姑娘一片孝心,实属难得。”谢珩的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了几分,“只是青果性烈,于脾胃有损,不可多用。府中库房存有上好的川贝、枇杷膏,润肺止咳更具良效。姑娘若需,可禀明三婶母取用,或……”他略一沉吟,“让观言去请孙太医再为令堂诊视,另开对症的方子更为稳妥。”
他身后的长随观言立刻微微躬身,语气恭敬:“是,世子爷。沈姑娘若有吩咐,小的随时听候差遣。”
沈知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眼前这位身姿挺拔、气度端方沉稳如山的侯府世子。她用力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努力想对这位给予她一丝暖意的世子爷展露一个感激的笑容,然而嘴角努力牵起的弧度,却因未散的泪意而显得比哭泣更让人心头发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笨拙与真诚。
“谢……谢谢世子,表哥。”她再次屈膝,声音依旧哽咽,却比之前清晰了些许,带着真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知微……记下了。只是……不想再给世子爷添太多麻烦……”
谢珩微微颔首,目光在她梨花带雨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望向那片青果累累的梨树林:“孝道虽重,亦需量力而行。早些回去吧,暑气伤人。”
“是。”沈知微低低应了一声,这才抱着她那小小的竹篮,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沿着来时的鹅卵石小径,慢慢走远。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谢珩才缓缓收回目光,俊朗的面容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无波,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和从未出现过。
“观言。”
“小的在。”
“回头查一下,栖梧院西厢房用度可有短缺,沈姑娘母亲所需药材,若份例不足,从我的私库里支取,不必声张。”谢珩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吩咐本身,已是破例。
“是,世子爷。”观言肃然应道,心下却对那位沈姑娘留下了更深的印象——能令世子爷破例关怀,虽只是微末小事,亦属罕见。
谢珩不再多言,举步继续向前走去,玄青色的衣摆拂过阶下被晒得微蔫的青草。园子里恢复了宁静,只有知了在树荫深处不知疲倦地嘶鸣,搅动着闷热的午后空气。
而在远处,转过回廊的沈知微,早已停下了脚步。她背靠着冰凉坚硬的廊柱,微微仰起头,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花木气息的、微热的空气。
脸上残留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只留下一点点紧绷的感觉。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无助可怜的杏眸,此刻缓缓睁开,清澈见底,如同雨后的晴空,哪里还有半分悲切与慌乱?
指尖轻轻拂过竹篮里几枚她刚才顺手摘下的、尚显青涩的梨树幼果,果皮坚硬,带着微凉的触感。
她捻起一枚,在指间细细摩挲。
“偶遇”,落子成功。
很好。
她松开手指,任由那枚青涩的幼果滚落回篮中,与其他几枚碰撞,发出轻微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