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慈安堂东次间半卷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谢明萱端坐在紫檀木大画案前,小手稳稳握着一支小楷狼毫,鼻尖微微翕动,全神贯注地临摹着帖子上的簪花小楷。
沈知微立在她身侧,一身月白素绫裙衫。她微微俯身,指尖轻轻点在宣纸上:“这一笔‘捺’,起笔再藏锋些,手腕下沉,徐徐送出……对,便是这样。”
谢明萱依言运笔,果然比方才更添了几分力道与韵致。她搁下笔,拿起自己方才写的字与描红帖子并排放在一起比对,小脸上露出惊喜:“姐姐你看!这个‘永’字,是不是比昨天写得好多了?”
沈知微拿起那张纸,仔细端详。不过二十余日,这孩子的进步可谓神速,笔画间已隐约可见筋骨,那份灵秀之气更是难得。她唇角漾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柔声道:“五小姐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自然一日比一日进益。”
谢明萱得了夸奖,笑得眉眼弯弯,扯住沈知微的衣袖摇晃:“都是姐姐教得好!姐姐,我们今日还画兰草吗?我昨日回去偷偷练了,定比前日画的那张更好!”
看着她亮晶晶充满期盼的杏眼,沈知微心中微软。这孩子心性纯真,悟性又高,她是真心喜爱。然而……她想起谢府族中为小姐们开设的学堂,由饱学的女先生执教,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皆有涉猎。
她轻轻抚了抚谢明萱的发顶,声音温和:“五小姐喜欢,微儿自然倾囊相授。只是……”她略作沉吟,语气带着引导,“我这点微末技艺,不过承袭先父皮毛,终究有限。府中学堂的苏先生,乃是当代名儒之后,学识渊博,尤其讲解诗词典故,生动有趣。五小姐这般聪慧,若只是跟着我学些描红画画,岂不埋没了?倒不如每日去学堂点个卯,听听苏先生讲课,回来再将心得说与我听,我们一同参详,岂不更好?”
谢明萱小嘴微撅,显然对去学堂有些抵触:“学堂里规矩多,玉姐姐她们总笑我字丑……还是在姐姐这里自在。”
“学堂是学规矩、长见识的地方,姐妹们在一处进学,互相砥砺,本是好事。”沈知微拿起案上一张谢明萱前几日画的略显稚拙却充满生趣的兰草图,轻声道,“你看,这兰草生于幽谷,亦需阳光雨露滋养。五小姐是侯府嫡出的千金,将来要见的世面还大着呢,总不能一直困在我这方寸天地里。去学堂听听课,若觉得无趣,回来我再与你画画,可好?”
她语气温柔,带着循循善诱的耐心。谢明萱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被说动了些,小声问:“那……我若去了学堂,姐姐还会教我写字画画吗?”
“自然。”沈知微莞尔,“只要五小姐不嫌我技艺粗陋,随时都可来寻我。”
正说着,外间传来丫鬟清亮的请安声,随即珠帘轻响,大丫鬟珍珠笑着进来:“表姑娘,五小姐,老夫人请你们过去呢。侯爷和夫人从边关寄了家书回来,老夫人瞧着欢喜,让大家都去听听。”
谢明萱一听是父母来信,立刻将学堂之事抛到脑后,欢呼一声,拉着沈知微就往外走:“爹爹娘亲来信了!快走快走!”
慈安堂正厅内,鎏金九枝连盏树形铜灯已熄,晨光透过高丽的蝉翼纱窗,将室内映得一片明亮柔和。张老夫人今日气色极好,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理石贵妃榻上,手中捧着几页厚厚的信纸,嘴角噙着掩不住的笑意。
三夫人林月柔坐在榻边的绣墩上,见她们进来,笑着点头示意。
大丫鬟珍珠在一旁轻轻打着团扇,扇面绣着喜鹊登梅,带起细微凉风。她笑着凑趣:"老夫人今日眉梢眼角的喜气藏都藏不住,可是侯爷和夫人又传来捷报了?"
"就你眼尖。"老夫人将信纸递给林月柔,语气欣慰,"老大和老大家的信,还有焕哥儿特意附了张练笔的字。他们在边关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那场大战,咱们西北军又打了个漂亮仗,将狄人赶出去二百余里,缴获牛羊马匹无数。"
林月柔连忙用温帕子擦了手,恭敬接过信,细细看去。她脸上也露出真切笑容:"真是菩萨保佑!大哥信中说战事已定,边关暂安,他与大嫂、焕哥儿一切都好。焕哥儿这字写得越发进益了,信里还特意问祖母安,说在边关寻了块上好的和田玉籽料,正亲自盯着匠人打磨,届时托人送回京来给您把玩。"
她将信递还给老夫人,又道:"大哥信末提及,边关虽定,仍需严防狄人卷土重来,他与大嫂、焕哥儿需再留守一段时日,稳定局势。"
谢明萱已扑到老夫人榻前,仰着小脸急切地问:"祖母,爹爹和娘亲信里说我了么?二哥呢?他答应给我带的小马驹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萱儿都想他们了。"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小手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袖。
老夫人见她这般急切,慈爱地将她揽到身边,抚着她柔软的头发:"说了,怎么没说?你娘亲夸我们萱姐儿懂事,在家定是乖乖听祖母和三婶婶的话。你二哥也记着他的承诺呢,信里说边关的马驹神骏,正替你留意着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待回京时便带来给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回来?"谢明萱眨着大眼睛,不解地问,"不是打了胜仗吗?"
这时谢明玉也进来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樱粉折枝花软罗长衣,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闻言接口道:"五妹妹有所不知,边关战事虽平,但狄人狡诈,需得大伯和二哥这样的良将镇守,才能保边境长久安宁。他们晚些回京,是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呢。"她语气柔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安静立于一旁的沈知微。
张老夫人笑着点头,对谢明玉的答话颇为满意。谢明萱似懂非懂,虽仍惦记着小马驹,却也不再纠缠,只委屈地扁扁嘴,将小脸埋在祖母怀里。
一直安静垂首侍立的沈知微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心中已然明了。她想起在永诚伯府花宴上隐约听得的闲谈——靖安郡王世子即将班师回朝,陛下要大肆庆功。两相对照,真相呼之欲出:首功怕是记在了那位世子头上,真正的功臣反而要留守边关巩固战果。
她不由抬眼悄悄打量老夫人,只见老人家神色平和,眼中只有对儿孙的牵挂与欣慰,抚着谢明萱头发的手稳定而温暖,并无半分不平之色。这般胸襟气度,令沈知微暗生敬佩。高门勋贵能做到不居功、不争功,实属难得。
"祖母,"谢明萱在祖母怀里闷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小声道,"那萱儿给爹爹和二哥做的平安结,能不能托人带过去?"
"自然可以。"老夫人爱怜地捏了捏她的小脸,"我们萱姐儿有心了。这份心意,比你二哥寻的什么玉料、马驹都强。"
一直在旁安静侍立的刘妈妈此时方才上前回话:"老夫人,各房的冰例已按旧例分派下去,库房里新到的软罗和夏布也已吩咐针线房加紧裁制夏衣。庄子上送来的瓜果,除府中用度外,余下的按往年的例,分送各交好府邸及城外慈恩堂,账目都已理清。"
老夫人接过账册略翻了翻,满意地点头:"你办事一向稳妥。"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掠过窗外湛蓝的天空,"我们在这京中锦衣玉食,就是苦了边关的将士们……"
这时,素来沉默寡言的沈知微上前一步,微微屈膝,意外地开口:"老夫人,边关将士保家卫国,劳苦功高。知微不才,近日翻阅古籍,偶得几个消暑解乏、健脾开胃的茶饮方子,所用皆是寻常药材,配制简便。若府上往边关送东西,或可一并带去,虽微不足道,也算尽一点心意。"
老夫人闻言,沉吟片刻,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有这份心,想得周全。如此也好,月柔,此事你记着,回头让刘妈妈配合微丫头把方子整理出来,配上药材,让府上大夫过下眼,下次送东西时一并捎去。"
"是,母亲。"林月柔连忙应下,看向沈知微的目光愈发温和。
谢明萱安静半响,忽然想到什么,扯着林月柔的衣袖问:"三婶婶,既然靖安王世子都要回京受赏了,为什么爹爹和二哥不能回来受封赏?他们不是打赢仗的人吗?"
这话问得直白,厅内霎时一静。林月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地看向老夫人。
此番西北大捷,主帅本是镇远侯谢凛,浴血奋战,方有如此战果。然靖安郡王世子恰在军中历练,身份尊贵,陛下为示天恩,也为平衡朝中势力,便顺水推舟,将首功记于郡王世子名下,令其班师回朝受赏。谢凛则需继续留守边关,巩固战果。此事朝野心照不宣,于镇远侯府而言,只要边关稳固,家人平安,确也不甚计较这功劳归属。
老夫人神色不变,只将谢明萱揽得更紧些,拿起炕几上那张附在家书中的、谢焕练笔的字,指着上面一个略显稚气却锋芒初露的“安”字,温和道:“萱丫头,你看二哥写的这个‘安’字。边关安宁,京中才能安宁,千家万户也才能安宁。你爹爹和二哥守在那边,护的是这个大‘安’。这份功劳,陛下和百姓都记在心里呢。至于谁先回京受赏,不过是朝廷的安排罢了。”
谢明萱看着那个“安”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知微垂眸静立,老夫人这番话说得含蓄,却点明了关键——不争一时之功,但求边境长治久安,这才是真正的将门风范。她不由想起父亲生前也曾感叹“位高不矜,功高不震”,如今在镇远侯府,倒是真切见到了这八个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