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的邀帖,以洒金薛涛笺制成,边缘印着端亲王府独有的缠枝莲暗纹。
林月柔指尖轻轻拂过笺上凹凸的纹路,她看向坐在下首绣墩上的沈知微,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与关切:“微儿,永嘉郡主身份尊贵,性子……在京城闺秀中是出了名的爽利明快,等闲不与人交往。那日花宴,你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她怎会突然下帖相邀?你……可觉得为难?若是不愿,姨母便寻个妥帖的理由替你回了。”
沈知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膝前交叠的双手上,“回姨母,那日郡主确实与微儿说了几句话,赞了微儿那不成器的诗句。郡主仁厚,微儿心中只有感激。只是……微儿身份卑微,又尚在孝中,实在惶恐,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言行不慎,冲撞了郡主,反倒不美。”她抬起眼,眸中水光盈盈,带着全然的依赖,“一切但凭姨母做主。”
林月柔沉吟片刻,终究觉得贸然回绝亲王郡主并非明智之举,且这或许也是外甥女在京中交友的一个契机。
她轻轻拍了拍沈知微的手背,温声道:“既如此,便去吧。郡主既然赏识你,便是你的缘分。届时姨母让你玉妹妹陪你一同前往,彼此有个照应。衣着打扮上,我会让碧荷帮你打点。你只需谨记,少言多看,恭敬守礼,郡主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必过分惶恐。”
“是,微儿谨记姨母教诲。”沈知微柔顺应下,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消息传到谢明玉耳中时,她正对镜试戴一套新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闻言,她执著金簪的手微微一顿,镜中娇艳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永嘉郡主?”她放下簪子,转身看向前来报信的贴身大丫鬟璎珞,“她竟会单独给微姐姐下帖?”永嘉郡主眼界极高,寻常公侯小姐尚且不入其眼,怎会对一个初来乍到、声名不显的表亲另眼相看?
璎珞低声道:“奴婢听慈安堂的姐姐说,郡主派来的嬷嬷言语间对表姑娘颇为客气,说是‘甚为投缘’,邀去品评古画呢。”
谢明玉重新拿起那支金簪,在指尖把玩,嫣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品评古画?微姐姐倒是好造化。也罢,我便陪她走这一遭,也瞧瞧这位眼高于顶的郡主,究竟看中了微姐姐哪一点。”她语气轻松,心底却已开始盘算赴宴那日该穿何种衣饰。
两日后,端亲王府的朱轮华盖马车准时停在了镇远侯府二门外。
沈知微依着林月柔的安排,穿着一身浅湖碧色绣缠枝忍冬纹的软缎褙子,通身上下并无艳色,却自有一段清华气度。
谢明玉则是一身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那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并两朵新鲜的海棠绢花,娇艳明媚。
姐妹二人拜别林月柔,登上了端亲王府的马车。车厢内铺设着柔软的洋绒坐垫,角落的小几上固定着一尊小巧的鎏金香兽,吐出清冽的百合冷香。
谢明玉打量着沈知微这一身,笑道:“姐姐这身打扮倒是别致,清新脱俗。”她语气亲热,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知微发间那唯一的银簪。
沈知微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妹妹过奖了。”她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细致的忍冬纹路,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端亲王府邸巍峨深邃,飞檐斗拱,规制远超寻常公侯。引路的嬷嬷穿着体面的靛蓝色缎子比甲,言行恭谨却透着一股亲王邸特有的矜贵之气。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嶙峋的假山,行过九曲回廊,方才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舍。精舍匾额上书“漱玉轩”三字,笔力遒劲洒脱。轩外遍植修竹,风过处飒飒作响,与不远处潺潺流水相应和,清幽已极。
二人被引入轩中,但见屋内陈设并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不凡。紫檀木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奇石、古玉,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墨色苍润,气象宏大。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画案,上面铺着宣纸,笔砚齐备。
永嘉郡主今日穿着一件沉香色遍地织金缠枝莲纹锦缎长衣,并未梳繁复高髻,只将青丝松松绾起,以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固定。她正俯身于画案前,手持一支紫毫,对着一幅铺开的画卷凝神描摹。
闻得脚步声,她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勾勒完最后一笔山石皴擦,方搁下笔,直起身来。目光先落在谢明玉身上,微微颔首:“谢三小姐也来了。”
随即,她的视线便转向沈知微,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明丽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些许:“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知微与谢明玉忙上前,依礼深深福下:“民女沈知微/谢明玉,参见郡主殿下。”
“不必多礼。”永嘉郡主虚抬了下手,姿态随意却自威仪天成。她走到一旁铺设着锦垫的紫檀木嵌理石扶手椅上坐下,示意二人也坐。
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点心后,便垂手退至一旁。
永嘉郡主端起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沫,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开门见山:“那日见你识得铃兰风骨,诗句虽简,意蕴却清。我近日偶得几幅前朝古画,真伪难辨,笔意也颇堪玩味,想着你或许能看出些门道,故邀你前来一观。”
谢明玉坐在一旁,捧着茶盏,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惊疑不定。永嘉郡主对沈知微的态度,未免太过……平易近人了些。
沈知微心中亦是凛然,面上却依旧恭谨柔顺:“郡主厚爱,民女愧不敢当。先父在时,虽教导过几日书画鉴赏,然民女资质愚钝,所学不过皮毛,恐有负郡主期望。”
永嘉郡主笑了笑,并不接她自谦的话,只对身旁侍立的嬷嬷示意。那嬷嬷会意,小心翼翼地从内间捧出三卷画轴,在另一张早已备好的长案上逐一展开。
第一幅是《秋山问道图》,层峦叠嶂,气象萧森;第二幅是《寒江独钓图》,意境空濛,孤寂苍凉;第三幅则是《墨荷图》,笔墨酣畅,荷茎挺拔,似有铮铮傲骨。
永嘉郡主起身,走到长案前,目光扫过三幅画,淡淡道:“沈姑娘不妨看看,这三幅画,你以为如何?”
沈知微依言上前,凝神细观。她看得极仔细,从构图、笔墨、皴法到题跋、钤印,一一掠过。谢明玉也凑近前来,她于书画上亦有些造诣,看得出这三幅画皆非俗品,但具体精妙在何处,真伪如何,却难以断言。
片刻后,沈知微微微后退半步,垂眸恭声道:“回郡主,民女浅见。《秋山问道图》笔力雄健,皴法却稍显板滞,应是后世高手摹仿之作,虽得形似,神韵稍欠;《寒江独钓图》意境超脱,墨色变化微妙,尤其是这水纹的处理,非大家不能为,民女愚见,当是真迹无疑;至于这《墨荷图》……”她顿了顿,目光在那劲挺的荷茎上停留片刻,声音更轻了些,“笔墨纵横,不拘一格,傲然之气扑面而来,观其笔意,与前朝遗民画家‘苦铁道人’风格极为相近,且这纸墨年代感也对得上,只是苦铁道人传世作品极少,并无明确记载有此图……”
永嘉郡主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待她说完,抚掌笑道:“好眼力!竟与王府供养的老供奉所言一般无二!尤其是这《墨荷图》,确是苦铁道人晚年逸品,世间仅此一幅,乃我父王机缘巧合所得。”她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沈姑娘不必过谦,你这‘皮毛’,已胜过许多徒有虚名之辈。”
谢明玉在一旁听得心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脸上笑容有些勉强。
永嘉郡主命人收起画轴,重新落座,话锋却是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沈姑娘自幼得沈探花亲自启蒙教导,想必于经史子集亦有所涉猎?”
此言一出,不仅谢明玉愕然抬头,连侍立一旁的嬷嬷也微微蹙眉,觉得郡主此问未免过于逾越。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
她飞快地抬眸看了永嘉郡主一眼,见对方正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直透人心。
沈知微立刻垂下眼睑,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无措:“郡主恕罪,先父在时,亦常告诫,女子无才便是德,当以针黹女红、持家理事为本分。虽得父亲教导,奈何知微资质愚钝,只识得几个字。”
永嘉郡主凝视她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随即化为一丝了然的笑意。她轻轻颔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是本郡主唐突了。不过是随口一问,沈姑娘不必紧张。”她转而谈起近日京中流行的花样子,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沈知微与谢明玉便起身告辞。
永嘉郡主并未多留,只对沈知微道:“今日与沈姑娘品画,甚是愉畅。日后若得了闲,可常来府中坐坐。”
“谢郡主厚爱。”沈知微恭谨应下,与谢明玉一同行礼退下。
回程的马车上,谢明玉忍不住问道:“微姐姐,你方才鉴赏那几幅画,说得头头是道,连郡主都夸赞呢!没想到姐姐竟有如此才学。”
沈知微靠在车壁上,面露倦色,轻轻摇头:“不过是父亲在世时,耳濡目染,记得些皮毛罢了。今日在郡主面前班门弄斧,已是汗颜。至于郡主后来所问……实在是骇得我心跳不已。”
谢明玉见她脸色苍白,不似作伪,想到她方才应对郡主问话时的惶恐,心下那点疑虑与酸意倒也散了些,觉得或许真是郡主一时兴起,而沈知微也确实运气好,恰好懂得些书画知识罢了。她转而兴致勃勃地说起端亲王府的景致与郡主的衣着气度。
沈知微默默听着,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
永嘉郡主最后那句“日后可常来”,绝非客套。这位郡主,似乎对沈家,或者说,对父亲沈文柏生前所涉之事,抱有某种程度的关注。
仲夏的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余热,穿过洞开的支摘窗,拂动了书案上烛台的火苗。光影摇曳,将立于巨幅《大周疆域全图》前的挺拔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平添几分肃杀。
谢珩已卸下官袍,一身玄色暗银云纹杭绸直裰更衬得他身形颀长,墨玉腰带紧束,勾勒出劲瘦利落的线条。他凝视图上蜿蜒如带的漕河,指尖在标记着“江宁”、“扬州”的节点轻轻划过。
心腹观棋悄无声息地入内,步履轻捷,躬身禀报时声音压得极低,清晰入耳:“主子,扬州和江宁的线报到了。”
“讲。”谢珩未回头,声线很是平稳,却自带威压。
“扬州方面,核实了二爷信中所述。盐商汪福海名下三支漕船队,近半月运力陡增,然其报备承运之‘官盐’,经暗核,账实相差近两成,差额部分去向成谜。此人与江宁卫实权千户曹猛半月内密会三次,最后一次,曹猛亲率一支心腹小队,护送五辆覆以油布、遮掩严实的马车夤夜出北门,形迹鬼祟,疑似北上。”
谢珩的目光锁在地图由江宁至扬州那一段漕河,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沿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
观棋稍顿,继续回禀,语气毫无波澜:“曹猛此人,表面粗豪仗义,实则狡黠如狐。近年升迁之速,异于寻常,背后必有倚仗,且其根基似在京中。另,查到一则旧闻,曹猛与已故江宁盐运司副使沈文柏,昔日因一批罚没私盐的处置曾生龃龉,积怨虽未显于明面,但绝非和睦。”
“沈文柏……”谢珩敲击桌沿的手指蓦地一顿,脑海中倏然掠过慈安堂初見时,那个低垂螓首、脖颈纤细苍白、仿佛一折即断的柔弱身影。他眸色微深,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继续。”
“是。关于江宁沈家现状,”观棋语速平稳,“其女沈知微携母投奔府中后,沈家二房三房的沈文松、沈文槐动作频频。其一,遣人与京城柳家一远房旁支管事接触,意图在沈姑娘与柳家二郎的婚约上制造波澜;其二,已暗中煽动杭州林家,怂恿其派遣族人入京,欲以‘外家’之名对沈姑娘施压。然……”
“然?”谢珩转身,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然近三四日内,沈家在江宁的几处明面产业,如绸缎庄、米铺,突遭不明势力打压,货源被截,客源流失。沈文松私下放印子钱、利滚利的凭证,被人匿名投至江宁府衙,虽未掀起大案,亦足以令其焦头烂额,暂时无暇他顾。”观棋略一停顿,补充道,“我们的人顺藤摸瓜,线索隐约指向扬州‘裕泰昌’绸缎庄。此庄背景复杂,表面为扬州富商所有,实则东家隐秘。”
“裕泰昌……”谢珩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兴味。这个绸缎庄他略有耳闻,生意做得颇大,南北通路皆熟,却不想竟与已败落的沈家暗中有涉。是沈文柏生前布下的暗棋?还是……念头只一转,便按下不提,眼下尚有更要紧之事。
“主子,是否需深查裕泰昌与沈家之关联?”观棋请示。
谢珩略一沉吟,摆手道:“暂且不必。眼下重心,仍在漕运与盐务。曹猛、汪福海及其背后牵扯的京中势力,给本官钉死了,尤其是他们之间银钱往来、密信传递的实证。陛下授我督查之权,要的不是几只小虾米,而是潜伏在深水里的巨鳄。”
“属下明白。”观棋肃然应道,随即又禀,“另有一事,靖安郡王府世子率军大破北狄,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京城。陛下圣心大悦,意于宫中设宴,为世子庆功。”
“嗯。”谢珩对此并不意外,靖安郡王世子年少骁勇,此番大捷,朝野振奋。他走回书案后坐下,玄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劲瘦腕骨,“郡王世子凯旋,京中这潭水,怕是又要起波澜了。各方势力少不得要重新掂量。”
他执起朱笔,开始批阅案头堆积的公文,凝神静气。观棋见状,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