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芭蕉叶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倦鸟归林的啁啾声隐约可闻。
谢明萱像只欢快的雀儿,提着樱草色绫裙,一路小跑穿过抄手游廊,发间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清脆作响。
“祖母!祖母!”人未到声先至,谢明萱乳燕投林般扑进慈安堂正厅,却见祖母正与端坐于下首的大哥哥说话。她忙刹住脚步,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萱儿给祖母请安,给大哥哥请安。”
张老夫人见她跑得小脸泛红,额角见汗,嗔怪道:“慢着些,瞧这一头汗。”语气里却满是慈爱,示意珍珠递上温湿的帕子。
谢明萱胡乱擦了擦,便蹭到谢珩身边,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大哥哥,你这次出去好几天啦!萱儿新学了画兰草,还新描了好多大字,微姐姐教我的,她说我画得可好了!祖母也夸我有进益呢!”她语气里满是献宝般的骄傲,以及对那位“微姐姐”毫不掩饰的亲近。
谢珩正端着一盏庐山云雾,闻言,修长的手指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摩挲,目光掠过幼妹兴奋的小脸,最终落在上首的祖母身上,淡淡应了一声:“嗯,有进益便好。”
张老夫人捻着佛珠,含笑接口:“可不是,明萱这孩子近来是懂事了不少,字也写得端正了。多亏了知微那孩子,性子沉静,耐心极好,一手丹青笔墨也颇有根基,明萱就肯听她的。”老夫人语气温和,带着对晚辈的赞赏,“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小小年纪便经历这般变故,难得还能如此沉得住气,悉心照料病母,每日抽空教导萱姐儿,事事妥帖,瞧着便让人心疼。”
谢明萱用力点头,扯着谢珩的衣袖:“是呀是呀,微姐姐画的花儿跟真的一样,还会讲好听的故事!大哥哥,你让微姐姐也给你画一幅好不好?”
谢珩面色无波,只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并未接话,只对谢明萱道:“用了晚膳不曾?”
“还没呢!萱儿等着和祖母、大哥哥一起用!”谢明萱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雀跃道。
老夫人笑着吩咐摆饭,目光扫过长孙沉静的侧脸。
与此同时,栖梧院西厢房内,烛火初燃。
沈知微屏退了春棋,只留吴妈妈在室内。她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榻几上摊开着几册刚从榆钱胡同带回的账本,指尖在一行行数字上缓缓划过,窗外最后一抹霞光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肃。
“姑娘,已通知老何,老何会传信给陶大勇遵照您的吩咐,让他们那边的人手全部撤回,只静观其变。”吴妈妈低声禀报,语气带着一丝忧虑,“秋画从江宁传来消息,二老爷和三老爷近日与柳家一位远房旁支的管事接触了几次。另外,他们似乎暗中撺掇了杭州林家的一位舅老爷,怕是意在让其来京‘探望’病重的姑奶奶,借此生事。”
“跳梁小丑,黔驴技穷。”沈知微合上账册,“妈妈,我们在江宁、扬州、苏州等地的暗产,如今情形究竟如何?”
吴妈妈脸上露出难色,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回姑娘,老爷生前布局深远,暗产遍布江南数地,多以不同化名经营,涉及绸缎、药材、茶叶乃至当铺。只是……老爷去得突然,许多关窍只有老爷一人知晓。秋画虽能干,毕竟年轻,能稳住江宁局面已属不易,其他几处……消息传递迟缓,管事之人能力参差,忠心亦难保障,近半年来的收益,比之老爷在世时,已缩减了三成有余。”
沈知微沉默不语,父亲沈文柏为官清廉,明面上的产业并不多,沈家真正的根基与后手,在于这些不为人知的暗产。它们不仅是财富,更是信息网络和人脉渠道。若不能尽快理顺、掌控,莫说查明父亲冤屈、以图后报,便是她们母女二人想在哥哥沈翼宸下山归家之前,在京城立足,安稳度日,也恐是空中楼阁。
她起身,走到靠墙的黑漆螺钿书案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枚小巧的、毫不起眼的鸡血石印章。印钮雕琢简单,印文却非姓名,而是一个古怪的图案,似云非云,似雀非雀,透着几分玄奥。这是父亲临终前半个月,趁无人时,悄悄塞入她手中的。
“妈妈,”沈知微将印章递过去,语气郑重,“你亲自去一趟榆钱胡同,将这枚印章交给何叔。让他带着此印,速往扬州‘裕泰昌’绸缎庄,寻一位名叫‘容璟’的先生。见到此印,他自会明白一切,随何叔入京。”
“容璟?”吴妈妈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双手小心地接过印章,眼中带着疑惑。
“容先生是父亲早年游学时结识的至交,真正的经商奇才,于统筹、谋略上皆有过人之处,只是性情……有些孤僻,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沈知微解释道,目光悠远,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那位父亲口中惊才绝艳的人物,“父亲曾言,若家中商事遇难决之事,或逢重大变故,可寻容先生相助。‘裕泰昌’表面是扬州最大的绸缎庄之一,实则是我们暗产在江南的重要枢纽与消息汇总之处。容先生这些年来,应一直在替父亲暗中打理部分最核心的产业与人脉。”
吴妈妈恍然大悟,心中一定,将印章仔细收好:“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办,定将此物安然交到何叔手中。”
半月后,一个闷热得连风都带着黏腻湿意的黄昏,吴妈妈引着一位身着青灰色细布直裰、作寻常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栖梧院西厢房的会客厅。
厅内只点了一盏素纱罩灯,光线昏黄。沈知微坐在一座紫檀木雕花鸟刺绣屏风后,隔着朦胧的绢素,暗自打量来人。
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量颀长,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微须。他步履从容,进入厅内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简洁清雅的陈设,最后落在那座屏风上,对着屏风后隐约的身影微微拱手,“容璟,见过姑娘。”
“容先生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快请坐。”沈知微起身,隔着屏风还了半礼,态度很是谦和,“劳烦先生星夜兼程赶来,是知微冒昧了。”
容璟坦然在下首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落座,脊背挺直,双手自然置于膝上。他直接切入正题:“姑娘遣人持印相召,想必是遇到了容某能力范围之内的麻烦。请直言无妨。”他的声音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沈知微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效率,也不再赘言,将当前困境,尤其是江宁二房、三叔的步步紧逼、暗中掣肘,以及各地暗产经营萎靡、信息不畅的现状,三言两语点明。
容璟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唯有一双看似平淡的眼眸,在听到某些关键处时,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情绪。待沈知微说完,他略一沉吟,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江宁沈文松、沈文槐,不过是色厉内荏、冢中枯骨。其行事看似嚣张,实则首鼠两端,既贪图老爷留下的产业,又忌惮侯府权势。其命脉,无非权、财二字。破之不难。”
“至于各地暗产,”他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洞察全局的强大自信,“梳理整合,汰弱留强,建立新的联络渠道与核查机制,需三月可见初步成效,半年可复旧观,一年之后,或可超逾以往。只是,”他抬眼,目光似能穿透屏风,“需姑娘赋予容某全权处置之权,且初期整顿,需投入一笔不小的银钱,以稳定人心,打通关节。”
“先生需要多少?”沈知微问,声音冷静。
容璟报出一个数字。侍立在屏风旁的吴妈妈听得暗暗吸气,这几乎是她们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现银,甚至还需变卖几样不太打眼的首饰才能凑齐。
沈知微却并无犹豫,只沉声道:“可。一切便依先生所言行事,拜托先生了。”她示意吴妈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枚黑檀木对牌和一份盖有她私印的授权文书从屏风后递出,“以此为凭,各地管事见之如见我。银钱之事,我会让吴妈妈全力配合先生调度,先生可随时支取。”
容璟接过对牌和文书,看也未看便纳入袖中,仿佛接下的不是千斤重担,而是一件寻常物件。他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容某不便久留,明日便返回扬州着手布置。江宁沈文松、沈文槐之事,十日内必有消息传来,姑娘静候即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屏风,语气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姑娘在京中,只需稳住自身,谨言慎行,静待佳音即可。柳家与杭州林家之事,不过是疥癣之疾,待我们根基稳固,其患自消。”
“有劳先生。”沈知微再次敛衽为礼。
容璟不再多言,转身随吴妈妈悄无声息地离去,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
吴妈妈送人回来,脸上犹带着几分惊叹,低声对沈知微道:“姑娘,这位容先生……瞧着不言不语的,气度却着实不凡,叫人不敢小觑。”
沈知微重新坐回榻上,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轻啜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却让她因连日筹谋而有些焦灼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然而,她这口气尚未完全松懈,次日午后,一名穿着体面、举止端庄的嬷嬷便来到了镇远侯府,径直求见三夫人林月柔,呈上了一封制作精良的拜帖。
那嬷嬷语气恭谨,“奴婢奉端亲王府永嘉郡主之命,特来递帖。郡主日前于永诚伯府花宴上与贵府表姑娘沈氏有一面之缘,甚为投缘。闻听沈姑娘娴雅知礼,精通文墨,特邀沈姑娘过两日过府一叙,品评新得的几幅古画。”
消息传到栖梧院时,沈知微正对着窗前一株半开的玉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