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内,沉水香的青烟自紫铜麒麟炉中袅袅逸出,氤氲一室静谧。张老夫人端坐于紫檀木嵌理石罗汉床上,腰背挺直,虽鬓发如银,眉宇间却仍残留着昔日随夫征战沙场磨砺出的锐利与沉凝。
廊下传来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威仪。守门的丫鬟早已无声地打起珠帘。
一道挺拔如孤松的身影迈入室内,玄色云纹锦缎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腰间束着同色暗金蛛纹带,悬一枚墨玉螭龙佩,龙首狰狞,玉质沉郁,正是御赐之物。他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凛冽气息便已驱散了满室暖香带来的慵懒。
“孙儿给祖母请安。”谢珩上前,对着老夫人躬身行礼。
“快起来,到祖母跟前坐。”老夫人脸上瞬间漾开真切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忙不迭地招手,又对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珍珠吩咐,“快去把前日宫里赏下的那罐庐山云雾沏来,再用那小厨房才得的蟹眼泉水,给世子爷醒醒神。”
“是。”珍珠恭谨应下。
谢珩依言在老夫人下首的黄花梨木螭纹扶手椅上坐下,他接过珍珠亲自端上的白瓷盏,指尖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一触便放开,并未饮用,只抬眸看向老夫人,“祖母急召孙儿回府,可是有何要事?”他刚从都察院值房出来,连续几日核对江南盐案卷宗,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老夫人挥退了其余侍立的丫鬟,只留珍珠在门口守着。她脸上的笑意微敛,从身旁矮几的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密的信函,递了过去,神色沉凝:“这是你二叔从扬州加急送来的家书,你且看看。”
谢珩接过,拆开封口,展开信纸快速浏览。信中所言,扬州大盐商汪福海近来动作频频,不仅与江宁卫实权千户曹猛过从甚密,其背后似乎还隐约牵扯到京中某位贵人的线头,且涉及数条本该运送官盐,却行踪诡秘、吃水极深的漕船,动向叵测。
“孙儿知道了。”他放下信纸,语气依旧平静,“二叔所虑甚是。此事,恐怕不止关乎盐务漕运,背后牵连,或比预想更深。”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看向长孙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与倚重:“你心中既有成算,祖母便放心了。你二叔在扬州,毕竟是外官,许多事不便深查,难免雾里看花。京中这潭水下的暗涌,终究需得你这把利刃来搅动。”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太后娘娘前日召我入宫说话,言语间亦问及江南盐政,陛下对此……甚为关切。”
谢珩微微颔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墨玉螭龙佩上轻轻摩挲:“祖母放心,孙儿明白。都察院与锦衣卫已并线侦查多时,漕运、盐务,乃至可能夹带的私货,盘根错节,正需一个契机引蛇出洞。如今他们自己按捺不住,浮出水面,倒也省了些麻烦。”他话语平淡,其中蕴含的杀伐之气却让久经风浪的老夫人也心中一凛。
“你办事,祖母自然放心。”老夫人语气转柔,带着几分疼惜,“只是也要顾惜自身,瞧你这眼底的青影,定是又连轴转了几日未曾安枕。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
“劳祖母挂心,些许公务,不得事。”谢珩语气稍缓,似是不愿多谈自身,目光扫过炕几上摊开的一幅略显稚嫩却笔意初成的描红,转了话题,“明萱近来的字,倒有些进益。”
提到幼孙女,老夫人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可不是,多亏了你三婶母家的知微那孩子,日日耐心教导。那孩子瞧着柔柔弱弱,心性却沉静细致,一手丹青笔墨也颇有根基,难得明萱肯听她的。”老夫人似是无意般提及,目光却留意着长孙的神色。
谢珩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从那描红上移开,并未接话。沈家表妹,那个低眉顺眼、苍白荏弱的少女影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内宅女眷之事,若非涉及家族,向来不在他关心之列。
他起身,玄色衣袂拂过椅面,带起一丝微凉的风:“若祖母无其他吩咐,孙儿还需去外书房处理些公务,晚间再过来陪祖母用膳。”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老夫人忙道,又殷殷嘱咐,“晚上定要过来,我让厨房给你炖上当归黄芪乳鸽汤,最是补气养血。”
“孙儿记下了。”谢珩再次行礼,转身离去,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珠帘之外,只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待他走后,老夫人望着仍在轻微晃动的珠帘,轻轻叹了口气。珍珠上前轻声问:“老夫人可是在担心世子爷?”
老夫人摇了摇头,目光深远:“珩哥儿心性坚毅,手段果决,担得起重任,陛下和太后对他寄予厚望。我只是在想,这京城,怕是要起风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与此同时,栖梧院内。
夏书提着食盒,刚从大厨房取了给沈知微预备的莲子羹回来。她刻意绕了一段路,经过仆役们时常聚集等候差遣的穿堂廊下,脚步放缓,耳尖微动,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几个低等婆子正凑在一处低声闲谈。
“……瞅见没?世子爷刚回府,马都没拴热乎就被老夫人请到慈安堂去了,神色瞧着比往日还冷上三分……”
“可不是,观棋大人紧跟在后头,世子爷吩咐了几句,观棋大人立马就带着人出府了,脚步快得跟一阵风似的……”
“我听着前院伺候茶水的小幺儿说,仿佛提到了‘扬州’、‘漕船’什么的,怕不是江南那边又不太平了……”
“嘘……小声点,这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仔细你的皮……”
夏书心中猛地一跳,不敢再多听,连忙加快脚步,提着食盒匆匆返回西厢房。
“姑娘,”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临窗的黄花梨木小圆桌上,凑到正在伏案临帖的沈知微身边,压低声音,将自己听到的零星话语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脸上带着一丝惊疑与担忧,“奴婢听着,牵扯到扬州和漕船……老爷生前在江宁,管的便是盐务漕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沈知微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笔,才缓缓抬起眼眸。她看着夏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做得很好,心思灵透,记性也好。”
她放下紫毫笔,起身走到一旁的鎏金蟠桃盆架前,慢条斯理地就着盆中清水净手,然后用雪白的细棉布帕子,一点点细致地擦干指尖的水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
镇远侯府二爷谢昭在扬州为官,前几日来信……
父亲沈文柏生前任江宁盐运司副使,盐课与漕运本就密不可分,那些形迹可疑的“官盐”漕船……
如今,镇远侯府世子,身兼都察院与锦衣卫要职的谢珩,显然也注意到了江南官场、漕运上的异动,并且已然介入。他是奉旨查案,还是另有所图?
“夏书,”沈知微转身,“你悄悄去寻吴妈妈,让她设法传话给榆钱胡同的何叔,我们的人,立刻停止一切对那几艘可疑漕船的探查,所有人手撤回,不得有误。”
夏书一怔,面露不解:“姑娘,为何不查了?陶大哥他们好不容易才摸到些线头……”
沈知微走到支摘窗前,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在日光下舒展枝叶的芭蕉,眸色幽深:“潜流已动,蛟龙将出。既然已有猛虎准备入山清剿,我们这些暗中观察的狐兔,便该及时隐匿踪迹。再往前凑,非但徒劳无功,恐遭池鱼之殃,或……不慎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告诉何叔,务必隐匿行迹,静观其变。但江宁那边,传信给忠叔和秋画,让她加倍小心,盯紧二叔、三叔,以及所有与江宁卫曹猛、盐商汪福海相关的动向,一有异动,不惜代价,立刻来报。”
“是,姑娘,奴婢明白了!”夏书虽未能全然领会其中关窍,但见姑娘神色凝重,目光锐利,心知事关重大,不敢怠慢,连忙敛衽应下,匆匆转身去找吴妈妈。
沈知微独立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檐下铁马叮咚,和着渐起的风声,仿佛在敲响着一曲变徵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