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的车驾离去尚不足一个时辰,暖阁内外乱作一团。
沈林氏原本昏沉沉歪在秋香色金钱蟒引枕上,由小丫鬟轻轻打着扇。忽然,她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空洞而急促的呛咳。
“夫人!”近身伺候的秋纹吓得手一抖,险些将刚温好的参汤泼洒。她慌忙放下碗,上前想为沈林氏顺气。
然而,沈林氏咳得愈发厉害,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下一瞬,她猛地向前一倾,暗红色的血沫猝不及防地从口中涌出,溅在身前杏子黄的锦被上。
“血……吐血了!”旁边侍立的小丫鬟冬青惊叫出声,脸色煞白,手里的团扇“啪嗒”掉在地上。
暖阁内外顿时乱作一团。另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跑,嘴里喊着:“不好了!姨太太不好了!”
沈知微闻讯疾步赶来,发髻稍显松散,几缕乌发垂在颊边,但那双杏眸却沉静如水。
她快步走到榻前,单膝跪在榻边,一手稳稳托住母亲因痛苦而后仰的头颈,另一只手迅疾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棉帕,动作轻柔地按在母亲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边。
“吴妈妈,取我枕下紫檀匣里的老山参片!春棋,立刻去回三夫人,速请孙太医!夏书,打温水,取干净帕子和漱口盂来!其余人,退至外间,不得喧哗!”她语速极快,条理分明,瞬间将慌乱的场面稳住。
吴妈妈早已疾步走向内室取参片。春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匆匆领命而去。夏书也强自镇定,指挥着两个小丫鬟迅速备好温水等物。
暖阁外,被惊动的仆妇丫鬟们聚在廊下,窃窃私语,脸上皆带着惊惧与不安。
“天爷,吐了这么多血……昨儿孙太医不是说脉象稍稳了些么?”
“怕是……凶多吉少了……”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穿着藏青色杭绸比甲、面容严肃的婆子厉声喝道,她是林月柔拨来协理栖梧院事务的李嬷嬷,“还不快去各司其职!烧水的烧水,备炭的备炭,没眼力见的东西,都想挨板子不成!”仆妇们被她一喝,顿时噤声,各自散开忙活去了。
榻边,沈知微半抱着母亲,指尖在沈林氏腕间内关穴上用力掐按。吴妈妈已取来参片,沈知微接过,小心地塞入母亲舌下。她又用温水浸湿的软帕,一点点擦拭母亲唇角、下颌乃至颈间沾染的血污。
林月柔得了信,带着碧荷和几个得力婆子匆匆赶来。她一进暖阁,见到榻上妹妹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模样,再看到被褥上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渍,眼圈立刻红了,扑到榻前握住沈林氏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月华!小妹!你醒醒,看看姐姐!”
她猛地抬头,连声问:“孙太医呢?怎么还没到?碧荷,拿我的对牌,立刻去开库房,取那支珍藏的五十年的老山参来!快!”
碧荷应声,脚步匆匆而去。林月柔又对跟进来的李嬷嬷道:“李嬷嬷,你带两个稳妥的人亲自守着院门,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更不许交头接耳,扰了姨太太清净!再去个人,把孙太医上次留下的止血安神散找出来备用!”
或许是参片起了效,又或是沈知微的穴位按压起了作用,沈林氏的呕血渐渐止住,但呼吸依旧微弱而急促,意识昏沉。
“微儿,”林月柔看着外甥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心疼地劝道,“你守了这半日,身上都沾了血污,先去换身衣裳,歇一歇,这里有吴妈妈和李嬷嬷看着……”
沈知微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却坚定:“姨母,我不累。”
林月柔闻言,心下酸楚更甚,知她执拗,叹了口气,不再多劝,只起身去外间,亲自盯着下人准备汤药、安排事宜。
约莫一炷香后,孙太医被管家引着,快步而入。他也顾不得虚礼,径直到榻前,凝神为沈林氏诊脉。指尖搭在那细弱不堪的腕脉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面色凝重。
移开手,他走到外间,沉声道:“夫人此乃积郁日久,肝火犯肺,引动血热,加之本源大亏,以致血不循经,上逆妄行。此是危候!”他提笔疾书,“老夫先开一剂犀角地黄汤加减,佐以凉血止血、固护心脉之品。但……”他笔锋一顿,抬眼看向林月柔和紧随出来的沈知微,声音压得极低,“夫人五脏俱损,精气耗竭,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此番凶险异常,这剂药若能顺利服下,或可暂缓一时。若不能……府上还需早做准备。”
林月柔身子晃了晃,被碧荷及时扶住,哽咽道:“有劳太医尽力施为。”
药方开好,碧荷立刻亲自带着去抓药、监煎。
一番折腾,窗外日头已西斜,暮色渐浓。
吴妈妈端来一碗温热的粳米粥,轻声劝道:“姑娘,您午膳就没用好,眼下姨太太药还没来,您先垫垫肚子,换身干净衣裳吧?老奴在这儿守着,断不会离开半步。”
沈知微依旧摇头,只就着吴妈妈的手喝了两口粥,便推开:“打盆温水来,我擦把脸就好。”
她简单净了面,换了件干净的月白寝衣,外罩一件素色薄衫,依旧坐在母亲榻前的绣墩上,握着母亲瘦弱干枯的手。
汤药终于煎好,浓郁的药味带着苦涩弥漫开来。沈知微亲自接过药碗,试了温度,然后用小银匙,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撬开母亲紧闭的牙关,将褐色的药汁缓缓喂入。许是之前参片和沈知微的照料起了作用,这一次,沈林氏虽依旧昏迷,却奇迹般地吞咽了下去大半碗。
见药汁顺利喂下,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林月柔强撑着精神,又安排了一番夜间值守、汤药饮食等事,见妹妹呼吸似乎平稳了些,才在碧荷的再三劝说下,先回房歇息片刻,言明半夜再来替换。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沈知微在吴妈妈的再三恳求下,刚合眼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外间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立刻起身,先去暖阁探视母亲。见沈林氏呼吸虽弱却还算平稳,并未再咳血,心下稍安。
她正由春棋伺候着梳洗,便听见院中传来小丫鬟清亮的请安声:“五小姐安。”
帘子一掀,穿着樱桃红绫缎小袄、颈戴赤金璎珞圈的谢明萱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般飞了进来,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一卷宣纸。
“姐姐!”她跑到沈知微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期待,“你昨天答应教我画兰草的!你看,我把描红都写完了!”她献宝似的展开宣纸,上面的字迹虽仍显稚嫩,却比前几日工整了不少。
沈知微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一夜未眠的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她接过那卷纸,仔细看了看,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五小姐进步很快,这一笔‘捺’已有力道。”
谢明萱得了夸奖,笑得见牙不见眼,扯着沈知微的衣袖:“那我们现在就画,好不好?祖母库房里新得了好看的颜料,我去求祖母赏我们一些!”
正在此时,另一个略带娇俏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萱姐儿这般用功,倒是难得。”
只见谢明玉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目光在谢明萱手中的描红上扫过,又落到沈知微略显憔悴的脸上,笑道:“微姐姐辛苦了,昨日姨母身子不适,想必姐姐一夜未能安枕吧?还要劳烦你教导萱姐儿。”
她语气亲热,话里却带着若有似无的刺。她自个儿是没耐心日日指点这顽皮堂妹的,有那功夫,不如多练两首曲子,或是精研棋谱,好在下次花宴上拔得头筹。
沈知微如何听不出,只垂眸淡淡道:“玉妹妹言重了,教导五小姐是老夫人和姨母信重,微儿不敢称劳。况且五小姐聪慧,一点即通,并不费神。”
谢明萱也嘟起嘴,拉着沈知微的手不放:“玉姐姐,姐姐画得比描红帖子上的好看多了!我就要姐姐教!”
谢明玉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遂不再多言,只道:“既如此,妹妹就不打扰姐姐和萱姐儿了。”说罢,扶着丫鬟转身离去,裙裾摇曳,环佩轻响。
沈知微看着谢明玉离去的背影,目光微闪,随即收敛心神,牵起谢明萱的手:“五小姐,我们今日先学如何调墨,墨分五色,方能画出兰草的清韵……”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那一大一小两个专注的身影上,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栖梧院上空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