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的青帷马车驶离镇远侯府门前的青石甬道,车轮碾过积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车厢内,柳夫人周氏端坐着,脸上那慈和笑容在帘子落下的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
她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闭目养神。方才在侯府,她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嬷嬷,你看这沈家姑娘如何?”周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问向坐在对面脚踏上的心腹钱嬷嬷。
钱嬷嬷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得低而稳:“回夫人,老奴瞧着,这位沈姑娘规矩礼数上是极周全的,行动坐卧皆有章法,模样也标志,只是……气度上未免太过怯懦安静了些。说话细声细气,眼神总是低垂着,不敢与人长久对视,瞧着不像是能掌事立得起来的主母模样。”她顿了顿,补充道,“比之咱们府上的雨柔小姐,少了几分大方爽利。”
周氏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精明与算计:“规矩礼数,她自然不敢出错,镇远侯府的门楣立在那里,林月柔也不是吃素的。至于怯懦……哼,林月柔将她护得眼珠子似的,方才老夫人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更是坐实了侯府的态度。这般作态,要么是真性情如此,上不得台面,要么……”她冷哼一声,“就是心思深沉,藏得极好。”
“夫人的意思是……”钱嬷嬷眼中露出询问。
“谢家的态度摆在那里,是铁了心要护着这对母女。我们若此时提出任何异议,便是我们柳家不仁不义,刻薄故交孤女,老爷第一个就不答应,他最爱惜羽毛。”周氏语气转冷,带着几分烦躁,“可这沈知微,父亲新丧,热孝期间不在江宁祖宅守制,反千里迢迢投入京城勋贵府邸;母亲病重缠身,她不在榻前日夜侍奉汤药,反倒随着姨母出入花宴,还得了永嘉郡主的青眼?这般行径,岂是恪守孝道、谨遵妇德的大家闺秀所为?沈家二房、三房来的那些信,你也是看过的,句句泣血,道她攀附权贵,不念亲情,罔顾人伦!”
钱嬷嬷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夫人所虑极是。老爷最重清誉,若娶进这般女子,只怕非但不能襄助二公子仕途,反而会带累二公子和柳家的名声。只是……如今有侯府明里暗里撑腰,我们倒不好轻易开口退婚,落人口实。”
“退婚?”周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自然不能由我们主动提出。这恶名,柳家背不起,也不能背。”
她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小几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江宁沈家二房、三房那边,先前派去接触的人,回话怎么说?可找到了确凿的‘错处’?”
钱嬷嬷忙回道:“回夫人,那边回话说,沈二老爷和沈三老爷对此事极为上心,提供了不少……旧事。诸如沈姑娘在父丧期间并未悲痛欲绝,反而冷静主持丧仪,与叔父争执产业;还有她离弃祖宅,偷偷携母北上等。只是……这些事由她的叔父来说,难免有挟私报复之嫌,力度稍欠。”
周氏微微蹙眉,显然对这点不甚满意:“光靠他们空口白牙,确实难以服众。需得有些更实在的‘证据’,或是……让她自己行差踏错。”她话锋一转,问道,“文轩近日如何?可还惦记着他这位‘未婚妻’?”
钱嬷嬷斟酌着词句:“二公子……课业繁忙,近来与几位同窗诗文唱和,倒是常提起周表姑娘蕙质兰心,棋艺精湛。”
周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雨柔那孩子,确实懂事贴心,性子也柔顺大方,更难得的是知根知底。你回头传话给雨柔,让她这些日子多来陪我说话解闷。也该让她多在文轩面前走动了,年轻人,总要多见见,才知道谁才是良配。”
钱嬷嬷心领神会:“是,夫人。表小姐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又得夫人疼爱,常来陪伴是理所应当。老奴会安排妥当。”
周氏满意地颔首,重新靠回软垫上,闭目养神,脑中却已飞速盘算起来。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车厢内只剩下熏香袅袅和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
与此同时,镇远侯府,栖梧院西厢房内。
沈知微已换下了那身见客的藕荷色绫缎裙,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细布寝衣,乌发如瀑,松松地用一根银簪绾在脑后,正坐在镜前由春棋拆卸那对小巧的青玉耳坠。
吴妈妈悄步进来,挥手示意春棋先退下,自己接过梳子,一边为沈知微通发,一边低声道:“姑娘,柳夫人已经走了。三夫人送客回来后,脸色瞧着尚可,还特意让碧荷过来传话,说姑娘今日应对得体,柳夫人很是夸赞了一番。”
沈知微看着菱花镜中自己卸去钗环后更显苍白素净的脸,语气平淡无波:“姨母心善,只愿往好处想。”她微微侧首,问道,“妈妈觉得,柳夫人今日,可‘满意’了?”
吴妈妈手上动作不停,篦子划过如墨的青丝,声音压得更低:“老奴瞧着,柳夫人面上是挑不出错处的,话也说得漂亮,关怀备至。只是……那眼神,打量得太细,问的话,也句句藏着机锋。尤其是提及永嘉郡主和花宴时,看似随口一提,实则……”
沈知微接口道,“她今日来,确认了两件事:一,我如今确实依附侯府,她动我需顾忌三分;二,我表现得足够‘柔弱’且‘守礼’,让她觉得或许易于拿捏,或是有机可乘。”
“姑娘是说……柳夫人并未死心,反而可能另寻他法?”吴妈妈手上动作一顿,篦子停在发间。
“清流门第,最重颜面,岂会甘心被一纸婚约束缚,尤其是当这婚约的对象,在他们眼中已是‘失怙失恃、攀附权贵、孝道有亏’之时。”沈知微睁开眼,眸底一片清冷澄澈,映着跳动的烛光,“她今日未露半分不满,言辞间甚至多有‘维护’,恰恰说明,她已有了更深的计较。接下来,要么是从我身上找出实实在在的‘错处’,要么……便是借他人之手,来搅浑这池水。”
吴妈妈神色一凛,篦子轻轻落下:“姑娘是指……江宁那边二老爷三老爷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柳夫人会动用别的手段?”
“都有可能。”沈知微起身,走到支摘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庭院中灯笼的光晕在湿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黄,“二叔三叔觊觎父亲产业已久,如今我离了江宁,他们更可放手施为,岂会放过在柳家面前抹黑我的机会?而柳夫人……她身边,不是现成有一位‘蕙质兰心’的周表妹么?”
她话音方落,就听见院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丫鬟压低嗓音却难掩惊慌的呼喊:“吴妈妈!吴妈妈!不好了,姨太太……姨太太又咳血了,喘得厉害!”
沈知微脸色骤然一变,方才的冷静从容瞬间被击得粉碎,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便如一阵风般疾步冲向暖阁。
吴妈妈也急忙扔下梳子跟了上去,心中暗叹,这刚应付完外头的风雨,内里的煎熬又至。姑娘她,怕是难得一刻真正的安枕。
夜色浓稠,将镇远侯府的亭台楼阁尽数吞没,唯有各院落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