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了,谢昱打开家门,发现纪清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灯光在他眉眼间投下了一抹阴影,薄唇抿着,显得似乎有点......不开心。
谢昱表情木了一下,心想我今天也没喝酒啊,怎么会出现幻觉?
谢昱转身走了出去,把门关上看了一眼门牌号,又重新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不速之客。
纪清晏看了一眼谢昱牵着的小孩,颇觉意外的挑了挑眉。他知道谢昱在养父母家有个弟弟,但很少在谢昱身边见到这个小孩。
杨小文拉了拉谢昱的手,跟谢昱说悄悄话:“哥哥,这个哥哥是谁啊?看起来好凶。”
谢昱觉得有些好笑,蹲下来摸了摸杨小文的头发:“是哥哥的客人,你不是刚刚就喊着困了吗?洗漱一下去睡觉吧。”说到这,谢昱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好好刷牙,听到没有!”
打发走了杨小文,谢昱毫不客气面对纪清晏开口:“喂,这是我家吧,你怎么在这儿?”
纪清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高大的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身形,垂下眼睛看着他,声线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怎么不接电话?”
谢昱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又没接电话,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三个未接来电。
他拿着手机陷入了沉思,“这什么时候打的?我怎么完全没听到?”
后来又仔细一想,前面两个应该是他开家长会的时候,最后这个是在烧烤摊,和刘川聊太投入了,忘记把家长会时关的静音重新打开。
总之,没接是因为没听到。
但让谢昱这斯好好跟纪清晏说话,是不可能的。他一开口就是刺:“不想接就不接了,不行?”
纪清晏并不意外他的回答,迈腿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突破谢昱的安全距离了,微微低下头,在他身上嗅了一下:“烧烤味。这么晚还吃?”
谢昱已经知道了他下一句要问什么,下意识接了话:“开车回来的,没喝酒。”
这句话说完谢昱表情又木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老老实实开口,便又补了一句:“你管我?”
纪清晏笑了一声,但好心情并没有影响他操着一副好听的嗓音说着让谢昱不爽的话:“你上次把单一麦芽威士忌和啤酒混饮,成分冲突,吐了一晚上。我这是合理的风险规避。”
谢昱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我又不是故意的。管得着吗?我进医院又不是你进医院。”随后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到了厨房又想到他昨晚照顾自己,终于良心发现,没大没小地喊了一句:“纪清晏,你喝水吗?”
纪清晏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一句:“不喝,谢谢。”
谢昱出来后对上纪清晏的视线,被看的有点不耐烦,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纪清晏这才说了此行的目的:“下周是奶奶的寿宴,你得参加”。
“不去。你们那是‘精英场’,我一个纨绔去干什么?”
纪清晏的目光里攀上了显而易见的责备,无视了他的话,上下扫了他一眼,视线着重在他那缕不羁的白毛上停留了一瞬:“换身像样的衣服。”
事实上,谢晏今天的穿搭休闲却不轻佻,燕麦色羊羔毛翻领外套配上深蓝色的直筒牛仔裤,显得格外青春挺拔。
谢昱自然也不认为自己的衣服不像样在哪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起眼睛毫不回避地对上纪清晏的目光:“本来没准备怎么样,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辜负了哥哥的好意?”
谢晏当场就决定去把头发染成绿的,在宴会上“大放异彩”,闪瞎那些老古董们的眼。
尤其是闪瞎纪清晏这小古董的眼。
谢昱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掉进了纪清晏挖的坑里:他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去,现在却全忘了!
纪清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上他毫无畏惧甚至带着些许挑衅的目光,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像只炸毛的猫。
为了让这只猫老老实实去参加宴会,不给他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纪清晏语气软化了一点:“至少,把头发遮一下”。
说完这句话,抬手帮他戴上了一顶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帽子,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询问道:“可以吗?”
谢昱眨了眨眼,下意识想反驳什么,却仿佛被那顶帽子压灭了气焰。当然,也压灭了他的头发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变绿的心。
谢昱垂下眼睛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想到要去参加宴会,他心里生起了几分无法克制的不耐烦。
不是来自纪清晏,而是来自宴会本身。
那些宴会上固有的、令人作呕的虚伪目光和窃窃私语仿佛已经穿透时间,落在他身上。他几乎能预见到自己在那场宴会上会多么格格不入,以及纪清晏又会用怎样冰冷的“完美”面具来对待他。
不管谢昱答应了纪清晏什么,有多不耐烦,第二天他还是要老老实实地送杨小文上学。又在杨小文的撒娇攻势下,将本来让杨小文在家住一天变成了住一周,一直到宴会前夕才把他送回学校住。虽然谢昱嘴上说着小孩很烦,心情确实肉眼可见的明媚起来。
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淌而下,将宴会厅笼罩在一种精致而虚伪的繁华里。
谢昱漫不经心地晃着杯中冰冷的液体,头上带着纪清晏那天带给他的帽子,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勉强遮住了那缕不听话的白发,也隔绝了周遭投来的各式目光——好奇的、探究的、以及被掩饰过的轻蔑。
他答应过纪清晏今天不惹事,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待在这个角落,像一件被临时摆放在此处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装饰品。即便他什么也没做,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依旧像蚊蚋一样钻进耳朵。
“瞧见没,就那位,纪家资助的小孩。”
“啧,那头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纪总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个……”
“纪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还给了他10%的股份呢。”
“小点声!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个养父是不是……?”
“说到这个,我倒是听说,他之前那个养父嗜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踪了,可能是被仇家......”
“唉,别说了,其实他也挺可怜的。”
那些语句的碎片像细小的冰碴,无声地渗入空气。
谢昱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杯中的酒液晃出一道浅痕。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喉间划过一道辛辣的灼热。
纪家当时的掌权人纪宏远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小孩,就去孤儿院收养了纪清晏和谢昱。没多久谢昱走丢了,甚至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全,就在养父杨书和养母谢微家长大,户口也落在了那边。
谢昱当时太小了,对这些都没有印象,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被一户有钱的人家收养过。
在谢昱16岁带着杨小文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才又被纪家找了回来。谢昱表面上很快接受了这些“家人”,也懂事的装作没发现纪家从来没提过要把他的户口迁过来,反正正合他意。
过了一段时间,纪家对外宣称谢昱是他们赞助的小孩。
想到这里,谢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宴会中央。纪清晏正与人谈笑风生,举止从容,游刃有余。
谢昱撇了撇嘴,在同一天被纪家收养的两个小孩,一个活成了纪清晏那样,一个活成了自己这样。
纪清晏那种毫不费力融入其中的姿态,让谢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他佩服这种能力,更厌恶这种场合所代表的一切。
索性眼不见为净。他端着酒杯,悄无声息地退向连接酒店花园的侧门,打算去东南角的树林里透口气。
树影婆娑,晚风带着凉意,终于吹散了些许胸口的滞闷。
谢昱靠在一棵树下,刚松了口气,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树梢上的几只鸟吵架,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它们。
偏偏他不找事事就来找他,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闯入了这片清净地。酒气混杂着张扬的笑声,是几个家里有点小钱、便自以为能横着走的公子哥。
谢昱瞥了他们一眼,逗鸟的兴致都没了,打算绕开。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纪家的流浪狗啊,躲这儿清净来了?”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挑衅。
是赵家的那个草包,赵明轩。谢昱有点不爽地用舌尖顶了顶腮,流浪狗?这比喻真没新意。
见他不答话,那几人以为他怯了,笑声更加放肆。
“怎么,纪家小少爷,一个人喝闷酒啊?也是,那10%的股份拿得烫手吧?够不够你平时出去潇洒啊?”另一人接口,话语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谢昱答应了纪清晏不找事,就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依旧没回头。晃了晃酒杯,打算离开这群嗡嗡叫的苍蝇。
他的沉默和漠然反而助长了对方的气焰。赵明轩大概是觉得被无视伤了面子,一步挡在他面前,醉醺醺的脸上满是嘲弄:“喂,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还是被说中了,没脸吭声?听说你那个赌鬼养父跑路了,养母也没福气,早早死了?呵,该不会真是被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打断了赵明轩的话。
是谢昱指节捏紧的声音。
“你,”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眼睛却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再说一遍。”
赵明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但酒精和同伴的目光麻痹了他的大脑,他强撑着扬声道:“我们说,你那便宜妈是不是被你克死的!克、死、的!听清楚了吗?”
他一直晃动的酒杯停住了。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刚才那些无聊的嘲弄像被隔在了玻璃罩外,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养母”、“死了”这几个恶毒的字眼,反反复复萦绕在他耳边,瞬间引燃了深埋在心底、从未愈合过的剧痛与暴怒。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再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情绪。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漫不经心或挑衅,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恨意和毁灭欲。脸颊上因酒精泛起的浅淡红晕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苍白。
“哐当——!”
酒杯狠狠砸碎在地面的石头上,碎裂声刺破了花园的宁静。
下一秒,谢昱已经揪住了赵明轩的领子,带着压抑的怒火,一拳又狠又重地砸了过去!
场面瞬间大乱。咒骂声、惊呼声、拉扯声响起。
谢昱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剧烈捶打胸腔的声音。他只是一拳又一拳地挥出去,机械地发泄,仿佛要将眼前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和那些恶毒的话语一起砸碎。
直到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再次落下的拳头。
谢昱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对上来人。
是听到助理汇报的纪清晏。他先用新一轮的活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随后独自赶来制止谢昱。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界,他脸上是谢昱看惯了的漠然,甚至比平时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你一天不给我找事是不是就不痛快?”纪清晏的神情漠然,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
轰鸣声充斥着谢昱的大脑,他听不清纪清晏具体在说什么,但他看得懂那表情。恨意不仅是对赵明轩,此刻也毫无保留地投向了这个总是约束他、否定他的哥哥。他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纪清晏,无声地喧嚣:“松手,让开!”
他看见纪清晏皱眉又准备说什么,还没开口却突然转头看向了赵明轩,似乎听到了什么,眸光显出几分危险,又转向他,嘴唇开合,又说了句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然后,纪清晏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怕他情绪不稳,还示意跟来的保安扶住他。
纪清晏的目光扫过几个趾高气扬的公子哥,脸上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极淡的、堪称彬彬有礼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那琥珀色的瞳孔显得更加冰冷。
他的视线落在了为首的赵明轩身上,似乎思索了一下这人是谁,随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赵公子,是吗?”
“几位怎么受伤了?”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在关心好友,“需要医生吗?林子里的路是有些崎岖,各位离开时小心一点,别再不小心摔倒了。”
“纪家的私人医生已经在贵宾室等着各位了。如果各位认为需要去医院的话,”他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划过几人的脸,“我也会承担全部的医药费。”
他的视线又落在为首的赵明轩身上:“抱歉扰了各位雅兴,我明日会亲自向各位的父母致电解释。”
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纪清晏便强硬地一把拉住谢昱的手腕,近乎粗暴地将还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他拖离了现场。
嘈杂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然后,谢昱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纪清晏松开他时,嘴唇无声做出的口型。
似乎是“在这儿呆一会儿,我来处理。”
纪清晏一路沉默,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谢昱的手腕,径直将他塞进车后座,“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彻底隔绝了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