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涟驾着马车,这一路都没有停过。期间曾若初也有劝他休息休息,或者让钱仵作替他驾驶一会儿,奈何他一心只想尽快抓住周清瀚的把柄,还嫌弃钱仵作驾车速度太慢,说什么都不肯休息。
在第无数次的劝说无果后,曾若初回到车厢内坐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看到坐在对面正在给自己泡补品的钱仵作,不禁好奇发问:“你一天到晚吃那么多补品,就不怕补太多了流鼻血吗?”
钱仵作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不停翻弄着,终于挑出了一根比较合眼缘的人参,又从药箱的最上层拿出一把短刀,一丝不苟地将人参分成了两截,将其中比较小的那份丢进早已准备好的水壶里。
在这之前,他已经往水壶里放了枸杞、红枣还有益母草。这水壶容量不小,但被他这么一放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隙了。
他满意地掂量了一下水壶,往里头注满了热水。
古代没有保温壶,但为了保证这一路都有热水喝,钱仵作特地在临行前准备了一个小瓷缸,把烧滚的烫水全都倒了进去,然后用棉花以及布带一层层地将其缠绕起来。
钱仵作吹散了壶口的水汽,抿了一口自己配置的“大补汤”,愉悦地回答道:“上火了可以降火,但若是身体亏空了那就不好补了。你们还年轻,根本不懂养生的重要性。”他将壶盖合上,用力摇了摇,“再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熬夜通宵简直是家常便饭,更何况仵作平日要接触各种状态的尸首,对身心都不好,不好好补补的话最容易坏事。”
说到这,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我之前就劝过小秦,让他有机会就多用些补品。倘若他听了我的话,估计到最后不会虚成那样,你说他年纪轻轻的居然把身体作成那样,造不造孽?”
曾若初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一下。
就凭秦暮予那个身子骨,不管用什么补品,到最后都会全部吐出来吧。
补得没有吐得多,不如不补。
而且年轻人不年轻人的称呼石泰和方舜玉叫叫也就罢了,可如果曾若初没记错的话,这钱仵作应该刚刚三十出头,比周清瀚还小上几岁,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唤他们年轻人。
何家的马车很大,钱仵作慵懒地斜躺在软垫上,继续自说自话起来:“再说了,这次的任务那么紧急,未来几天肯定又要休息不好,实在是太伤身体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听我一句劝,趁现在还有空,赶快补补。”
说罢,他便朝着车窗外的阿涟喊了一嗓子:“阿涟兄弟,要十全大补汤吗?我泡给你喝啊!”
回应他的只有阿涟坚决的拒绝。
曾若初摇摇头,拾起放在木匣里的卷宗,将其放在腿上摊开。
恰在这时,她突然回忆起了昨夜在方家钱仵作所说的一句话。
他说,他曾是周清瀚最信任的搭档,所以周清瀚不会把他关起来。
她皱起眉头,撩起眼皮望向半躺着的钱仵作,发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和周清瀚互为对方最信任的搭档,那为何如今要帮着我们寻找能扳倒他的证据?”
钱仵作不停地挪动着身子,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躺平位置。他阖上双眼,说话的语气也随之平缓。
“因为他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啊。”
“此话怎讲?”
钱仵作悠然地打了个哈欠,将过去发生的种种娓娓道来。
他与周清瀚自幼便是同窗,周清瀚先他一步考上了功名,他却屡屡不中。在这期间,他对仵作这一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顾家人劝阻另辟蹊径,考上了大理寺的仵作。
因为自幼相识,他俩的默契要比旁人高上许多,两人一起合作着破获了不少大案,正如江游川和秦暮予一样。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钱仵作发觉周清瀚变了。
他开始变得急功近利,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得比他好,甚至暗中给同行使起小绊子。
在大理寺众人中,周清瀚尤其看不惯江游川,曾暗中与他较过好几次劲,但结果都有些差强人意。
“他开始同我抱怨,江游川能做到这个地步一定是方舜玉在背后帮了他。当时我还同他说,可是方大人对所有人都会提供同样的帮助,他却不大能听得进去。”
直到后来,江游川的晋升速度超过了周清瀚的想象。
钱仵作一直都知道,周清瀚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愿望就是代替方舜玉坐上大理寺之首的位置,可按照这情况下去,这个位置必然会落到江游川的身上。
大理寺的仵作不多,除了他和秦暮予外只有两个人,除了上京城内的案件外,他们偶尔还要去到别处监督一些大案,根本忙不过来。
钱仵作不愿承受他带来的负面情绪,开始以其他案子为由,慢慢疏远了周清瀚,但二人之间的信任还在,依旧是好兄弟。
“其实对于周清瀚动歪心思这件事,我是早有察觉的,但我实在是没想到他竟敢联合刘觉生和年仪闹出那么大动静,手上甚至还沾了人命。”钱仵作睁开双眼,目光晦暗,“我的好友,只会是在学堂上争做第一、为解百姓之苦而努力的周清瀚,而不是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周大人。”
所以,他要替曾经那个满腔热血的周清瀚杀掉如今已经无法悬崖勒马的周大人。
与其毁掉他,也不要让他继续烂掉。
曾若初替自己揉了揉太阳穴,发自内心的感叹道:“权势这东西,当真是叫人趋之若鹜。”
袁忠、苏延、年仪、刘觉生,还有周清瀚,他们宁愿付出所有,也要将权势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如果没有机会得到权势,那就去偷去抢,不管结果如何,总要拿到手。
年仪想从后宫到前朝,周清瀚想做大理寺卿,刘觉生想让自己的外甥做皇帝。这三人中,唯有周清瀚最好下手。
他们目前还没有能力对储位动手脚,只好从大理寺开始,一点点地蚕食与自己意见相悖的人,让朝中的势力慢慢倾斜到他们这边。
这样一来,到最后哪怕是让群臣胁迫,皇帝都不得不封宁贵妃的三皇子为储君。
怪不得历史书上一直都在强调不要给外戚太多权力。
曾若初在心底感叹道。
钱仵作没有给予她回应,而是发出阵阵鼾声。
昨夜折腾了许久,他们三人都没有休息好。阿涟在前面驾车,注意力高度集中,暂时感觉不到困倦。曾若初坐在舒适的软垫上,已经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但她不像钱仵作那样随性,一想到江游川如今的处境以及自己身上的重担就忐忑不安,纵使再累也睡不着。
她低下头,再次认真地阅览起那份卷宗。
和大理寺里留存的卷宗一样,这份拓本详细地描述了肖书廷去世那天现场的情况以及追查过程,唯一不同的是,拓本上多了江游川的批注。
江游川的字写得很漂亮,但或许是因为留下批注时的心境不同,有些地方的批注写得极为潦草,能从中窥探出他当时烦闷的心情。
曾若初粗略地翻了一下那些批注,有许多地方都留下了“线索断”三个字。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着那些文字,试图去感受江游川当时的想法。
卷宗上写到,肖书廷被发现的时间是寅时五刻左右。案发地点比较偏僻,那时刚过立夏,天亮得早,若是发生在冬日恐怕得到辰时过后才能被人发现。
路过的百姓发现肖书廷的尸首后吓得大喊报官,恰好在那附近的周清瀚听到动静以后赶忙到达了现场,并且在赶来援助的人还没到之前就去阁楼独自搜寻了一番,搜完后表示阁楼上只有肖书廷一个人的踪迹。等到援手到了之后,他们又再一次细细检查了阁楼上的痕迹,得出的结论和周清瀚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虽然周清瀚不是第一时间发现尸体的,但他却是第一时间搜查现场的。
如果这件事出自他的手笔,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掩盖掉现场的证据。
据江游川及秦暮予当时的交代,事发当天他们并不是一早就去喝酒的,而是工作到亥时刚过才聚到了一起,喝酒喝到了寅时将近。那时周边的商铺都已关门,肖书廷酒量本就不佳,再加上趁着自己的生辰放纵了一回,到最后都有些站不稳了。
当他俩把肖书廷送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寅时一刻。
也就是说,肖书廷从到家到被发现死亡之间只隔了半个时辰。
曾若初眯起双眼。
事发地点距离肖书廷的住处有很长的距离,这半个时辰发生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路上不会有载人的马车还在干活。肖书廷不会骑马,自己也没有其他可以代步的坐骑,只有可能徒步走到阁楼那边。
是有人把他杀了,然后再运到那里吗?
不对,肖书廷住在上京中心,那边有士兵随时巡逻,运输的过程中定然会惹人注目,可卷宗上并没有显示有士兵表明自己当夜看到过奇怪的马车。
所以肖书廷只能是自己到那边的。
江游川的批注写道,无论是后期实践还是口头测算,跑到阁楼都需要将近三刻钟。
太快了。
作为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肖书廷是不可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到达阁楼的。
除非……
曾若初目光倾斜,看到了江游川的批注,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的文字。
除非肖书廷根本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