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烨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皮革接缝——这是他第三次被单独叫进诊疗室。
“今天的情绪识别练习很顺利。”杜邦医生合上病历夹,指尖叩了叩桌面,“尤其是对‘牵挂’的判断,你指出送行者攥紧车票的细节,说明观察力在提升。”
江知烨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歪脖子梧桐上。
“但我想和你谈些别的。”医生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关于8号床的那个小孩。我希望你能暂时抛开他的存在,回答一个问题。”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江知烨的视线滑向窗外,似乎是想逃避问题。
“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感情?”他重复这两个字,舌尖抵住上颚,像在咀嚼一块生锈的铁片。电疗留下的钝痛在太阳穴突突跳动,那些本该涌动情绪的地方,此刻只有被冰层覆盖的空洞。
“你觉得,他对你来说是什么?”杜邦医生身体前倾,“朋友?亲人?或者更复杂的存在?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如何定义?
“还是说你是在照顾他?像照顾一个病人,或者……弟弟?”
“如果有一天,他看得见了,离开了你呢?”
“你又是什么感情?”
连续的问题在江知烨脑海里撞出一片空白。无数个画面像散乱的拼图,他能看见每一块的形状,却无法拼凑出医生问的那个“关系”。
“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一开始……他像团需要驱赶的噪音。”
那时男孩的哼歌像根不断拉扯的线,搅得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不堪。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不成调的《断桥》成了雾中唯一的坐标。
“但你现在允许他靠近。”杜邦医生的声音带着引导性,“你会替他系鞋带,会在电疗时让他握着你的手,甚至会亲吻他。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闻言江知烨的手指攥得更紧,皮革接缝硌得掌心生疼。他无法解释这些,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他顿住,喉咙里像卡着块铅。那些汹涌的、无法命名的感觉在胸腔里冲撞,却无法化作语言。
“他像幅没画完的画。”这个比喻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总是缺着角,却让你忍不住想补全。”
杜邦医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雨声渐渐变大,敲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你对他有保护欲。”杜邦医生终于开口,“但这似乎不止于此。当他触碰你时,你的皮肤电阻会降低;当他哼歌时,你的脑电波会出现特殊波动。这些生理反应,超越了普通的照顾关系。”
生理反应。江知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想起男孩总是喜欢把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咬,想起那些被体温焐热的夜晚,想起自己无意识间搂住对方腰肢的动作。这些身体的记忆如此清晰,却与他被电疗冰封的情感认知格格不入。
“我不懂什么反应。”他别过脸,视线落在墙角那盆枯萎的鸢尾上,“我只知道……当他不在身边时,这里很空。”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本该是情感所在的位置,此刻却只有一片因空缺而生的钝痛。
“空?”杜邦医生捕捉到这个词,“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存在,还是因为……你需要他作为情感锚点?”
锚点。这个词精准得让江知烨心悸。
他想起在雾中行走的梦境,火车轨旁的茫然,就好像当全世界都在褪色时,只有那孩子的触碰带着真实的温度;当所有情绪都被冰封时,只有对方的哼歌能敲开一丝裂缝。
“我不知道。”他再次重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我只知道……不能让他摔着,不能让他冻着,不能让他……”不能让他像那些枯鸢尾一样失去生气。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友情吗?”江知烨低声问,更像是问自己。
可友情不会让他在男孩咬住他指尖时心跳加速,不会让他在男孩说“知烨的眼睛像星星”时,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还是依赖?”他又推翻自己。
男孩依赖他的引导,而他依赖男孩带来的温度,这种相互依赖像藤蔓缠绕,早已分不清彼此的根须。
但杜邦医生摇头时,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光:“你看着他时,瞳孔收缩频率比看情绪卡片时高百分之二十。”
数据是冰冷的,却像针一样刺破了江知烨试图维持的混沌。
男孩仰着脸等他亲吻时,睫毛颤动的样子;男孩把千纸鹤贴在他胸口,说“这样就不会忘了”时,声音里的忐忑。那些瞬间里,他感受到的不是医患手册里定义的“共情”,也不是治疗目标里的“情绪识别”,而是一种更汹涌、更模糊的东西,像马赛港的潮水,漫过他被电疗冰封的神经。
“我……”江知烨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找回一点清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无法像描述“恐惧”是尖锐的、“喜悦”是温暖的那样,去定义对男孩的感觉。那感觉像雾,像雪,像男孩指尖的温度,无法被归类,无法被命名,却真真切切地占据了他每一个有男孩存在的瞬间。
门外传来男孩模糊的笑声,大概是老皮埃尔又给了他糖。江知烨的肩膀下意识地松弛下来,直到确定那笑声是愉悦的,才重新握紧了拳。
“情感认知障碍像一层隔膜,”医生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但你正在透过这层隔膜,感受到真实的东西。这不是练习卡片上的标准答案,江先生,这是你的心在告诉你,他对你很重要。”
“至于是什么感情,”杜邦医生收拾着桌上的卡片,“也许不需要急着定义。就像他不需要看清蓝鱼的样子,也知道它在冰下游动——你只需要知道,他让你心里的某些东西,开始融化了。”
说罢杜邦医生将笔记本推到江知烨面前。“试着写下来。”他递过钢笔,“不用考虑语法,不用组织语言,只写你想到的第一个词。”
钢笔很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响。江知烨盯着空白的纸页,脑海里却全是男孩的样子——摸黑时伸出的手,笑起来时弯起的眼角,被绷带遮住的眼睛,以及每次靠近时,那股混着皂角和药味的独特气息。
他终于落笔,纸上只留下两个字,墨迹因用力而晕开:
“我的。”
雨声突然停了。杜邦医生拿起纸页,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邃。江知烨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敢看医生的表情,不敢深究那两个字背后汹涌的含义,只想立刻回到病房,回到那个永远会伸出手寻找他的孩子身边。
“我该走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杜邦医生在身后轻轻说:
“江先生,情感认知障碍不是让你失去感受,而是让你需要更多时间去命名感受。但你的身体,从来都比你的理智更诚实。”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江知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掌心还残留着钢笔的温度。
我的。
那两个字像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层层涟漪。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不知道这算不算依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常的情感。
但他知道,当那个孩子用微凉的指尖蹭过他下巴时,当对方把脸埋在他胸口索吻时,他冰封的世界里,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的门。男孩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知烨,你去哪了?”
江知烨走过去,任由对方抓住自己的手腕,感受着那熟悉的、微凉的触感。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也许答案并不重要。
江知烨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声低鸣不知何时变成了平稳的心跳。也许杜邦医生说的“融化”是对的——那些被电疗冻硬的地方,正因为这个总在摸空的男孩,一点点变回温热的形状。
只是他还不知道,那形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