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懒想不出答案。
因为,基本上没有这个可能,就算是不如何熟练的舞者,也知道衔接部分应该自然流畅。
而不是这样混乱……
原书中,好像并没有对这支舞有过多的描写。
这不过是男女主相见的一个引子。
可她没有想到,直到自己亲自练上一练,才知道是这样一支诡谲的舞。
花池见温懒回答不出来,方才对她的欣赏瞬间荡然无存。
她轻摇着花团扇,打量着眼前人,口中无聊地轻喃:“原来也是个庸才。”
属于有点儿天赋但不多的那种。
一个好的舞者,是不需要别人讲述故事背景,自己便能通过节奏,拼凑出排练者的心境。
无论多复杂,都能意会得到,毕竟就藏在练了无数次的,一招一式地舞姿之中。
温懒听到“庸才”这两个字,心中也并不难过。
她甚至没有丝毫触动。
这样的话,家人已经对她说了成千上万次。
比庸才还要重的,她也不能没有听过。
习惯了。
反倒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类似于,果然如此,不愧是我,还是得到这种评价,终于不用再努力的松弛感。
她喜欢这种平庸的,不起眼的定位和评价。
如果花池能把她这主舞的担子,也换给别人就好了。
或许是看到了温懒被放弃的可能,有舞姬主动搭话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花池笑了笑:“你先说来听听。”
“我听闻,在二十年前,先帝刚登基不久,也是要过生日。当时有一个舞团,就排练了一支舞,名字嘛,也叫《并蒂开》。”
“当时的主舞是有两个人的。一个名鸢花,一个名晴池。那时的舞蹈节奏,也如现在这般,其中一个要因为枯萎而退居人后,在舞蹈中至少要退三五个步子呢。”
“这支舞是两个主舞排出来的,那对双生花据当时的舞蹈师父说,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才,根本不用费心去教,属于横空出世带艺投师。”
有舞姬忍不住问道:“那鸢花和晴池两个人,既然都是可塑之才,是谁甘心选择了后面那个位置啊?”
“鸢花的性格谨慎胆小,晴池的性格风风火火,你们猜猜看,谁会主动去到后面呢?”
“这还用猜?肯定是胆小的竞争不过呗。”
不只一个舞姬这样讲,就连温懒也这么觉得。
妈妈说,世界是留给勇敢者的,而胆小的人总是把一切都拱手让人,连争取一下都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
“错!大错特错!二十年前的那场宴席上,是晴池去到后面的。而且,这个舞最后的节奏就是柔和的,是晴池和鸢花一起商量出来的,她们两个都对这段节奏尤为满意。”
这下换温懒不明白了。
她只觉得舞蹈这门学问果然高深。
不仅要了解舞的历史,还要去琢磨排舞者的意图。
可是,她开不了口问为什么。
幸好有人问,因为往往这时候感到好奇的,不只她一个。
“天啊,为什么啊?晴池是怎么调理好的啊?”
“对啊对啊,你不是说她性格是很热烈的那种吗?”
“她俩不会换个彼此的名字吧!”
……
问的人越来越多,那位放料出来的舞姬可是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因为,从她们带艺投师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各自的前程。一个入深宫后院为妃,一个去世间的名利场闯荡,宴席过后永不相见。”
“看似是并蒂开出的两朵莲花,在激烈地为了生存而斗争,实际上不过是引得君王怜惜的花招。”
此时,陈茁忍不住开口试探地问道:“为什么退去后面的那个,会引得君王的注意呢?难道不是越站在前面的那个,越容易被人看见吗?”
讲故事的舞姬,意味不明地看了陈茁一眼,而后才说道:“你对这个这样感兴趣,是因为知道自己就是占了那个退后位的人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舞姬纷纷看向陈茁。
原来这就是那个可以博得君王最多目光的位置吗?
她们这些人起初是不知道的。
如果不是温懒问出,为什么后期的节奏这样奇怪,也许她们谁也不会去深究,谁是那朵退下去的莲花,又退去了如何的位置?
因为这一整支舞,几乎每个位置都有变动,而且群体的观赏性比较强。
虽然叫并蒂开,可是其他位置的舞姬,也如一支支亭亭玉立的莲花,每一支所排练出的舞姿都不同,个人的光彩并不会被主舞掩饰掉。
平时练舞已经很累了,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主舞,那占个其他的位置也好,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所以大家也就懒得去关注。
可没想到,原来这场看似是群像的舞蹈中,还是有两个是那样的特殊。
她们只专注于舞蹈的形,而忽略了舞蹈的神。
有形无神。
难怪花池说她们这些人是庸才。
陈茁获得了花池多一部分的目光,也是因为她主动由主舞的位置,换去了败走莲花之位。
她还以为这个小姑娘看出了些什么。
但一场场排练观察下来,花池也几乎确定这个人什么也不懂,全靠一股又莽又狠的劲儿去练,认真倒是挺认真的,倒是跟当年的那个人有些像。
陈茁被周围的舞姬看得有些心虚。
别看她和任常,在温懒面前如何威风,可是真到了完全陌生的群体中,那也是先夹着尾巴做人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主舞太复杂,担心会演砸才退后几个位置的。”
实则不然。
作为看过那部小说的现代人,她知道谁在这个位置,与男主栾拓相见,谁就会是女主。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先抢占下这个先机,总是不错的。
可是在别的舞姬的介绍下,陈茁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还真是有点说法的。
但她仍旧不清楚,退下来的那一支,为什么会被君王怜惜?
那位舞姬继续说道:“我当初也问过讲故事的人,对方说,她们这些人,也是后来才明白的。作为托举天下苍生的君王,本来就会先看到弱者。不仅是观察弱者败后的气象,更要关注此人还有没有反抗的心思。”
听故事的舞姬们忍不住出来问话:“可是,帝王之心那么难测,不应该是厌恶弱者吗?无论那个败走的人,是奋起反抗,还是就此颓靡,都是让人看了很厌烦的东西。”
其他的舞姬也纷纷附和。
陈茁这次却没有吭声,她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更害怕自己的这个位置被人抢了。
现在只好闷声发大财。
舞姬将目光缓缓地投向花池,而后又收了回来,她看向众姐妹道:“所以,这是一步险棋。只有天资聪颖的人才想得出来,除此之外还要有一定的气魄去实施,更重要的是需要胜出者和败走者的默契配合,但凡有一方在演出中反悔,那就会破坏整体的美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变成了很平庸的一支舞。”
“败走者在最为关键的时刻,也就是君王目光投来的那一瞬,自身的舞蹈节奏过于亢奋地反击,或是忽然泄气般地黯淡下来,都不是很好的选择。反而是这种柔和的节奏,可以最大程度的俘获人心,看不出这支莲花对于生存被剥夺后的情绪,只有生存本身在发光,这种柔和的处理是最完美的。”
“至于胜利者,如果太过招摇,那也会引得观赏者的反感,毕竟物极必反,很容易显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气象,影响整场舞蹈的观感。目光落在哪一处,心也会停留在那个地方,没有人愿意公然与此等人为伍。”
陈茁在袖子里暗暗攥紧了拳头,原来是这样,这下知道该如何表现了。
她要做到比所有人都更柔和。
只要掩饰好目光中的迫切,她离进宫只差一步。
有人很快提出了异议:“可是,这不过是一支舞诶,不会搞的这样复杂吧!谁会在观赏舞蹈的时候,还特意有所偏好,以此来标榜自己是君子啊?”
“就是就是,太装了!”
说话的人,是刚刚主动去找温懒算账的人中,闹得比较厉害的两个。
为人很是义气,确实不会太多弯弯绕绕,属于很粗线条的那类。
讲故事的舞姬没有理会二人,而是继续说道:“此舞更对应于自古以来,君子之交虽浅淡如水的心境,但也有惺惺相惜之意。胜利者不会过分骄纵,败走者也不会觉得失意,宠辱不惊才是士大夫们所推崇的。就像‘雅’本为正声,这支舞的雅就在于此。这也是应该在宴会上,在王公贵族面前所表演的舞蹈。”
“让那些庙堂上的金尊玉贵者发聩,舞者也并非全然有欲无志,也能排出直抵众公卿灵魂深处的舞。只是,倘若直白生硬地去表达这些,那是没有公卿愿意去看的,更无从去深入体会舞者的心思。”
“只好表现出这是一支没什么欣赏难度的俗舞,无非是两朵恰好生长在一起的并蒂莲花,各自用尽手段谋求生存的故事,先把满座公卿的目光吸引过来,之后再渐渐地让他们去体会各般舞姬的心境。三公九卿在不同的舞姬身上,都能看到处于某一刻的自己。”
“鸢花和晴池,就这样靠着一支惊为天人的舞,各自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一个名动京城,一个成了宠妃。万里之隔,动如参差。”
故事讲得很是动人,尤其是她们这些舞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以如此幽妙的方式在表达。
大家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隆重的舞蹈,每个人都想过出头,却不知道原来这支舞,是这样有意义的。
仿佛在与很多正在经历于某些时刻的人,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谈。
有人热烈盛开,有人孤芳自赏,有人汲汲营营,有人谨小慎微,有人花团锦簇,有人冷冷清清……
但无论是怎样的状态现世,都是没有什么太大错处的。
正如各花入各眼一般。
有舞姬追问道:“既然鸢花入了宫,那后来为什么没有人听说过晴池呢?她似乎并没有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紧接着有人也发觉了异常:“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恐怖吗?先帝的宫里面妃子众多,可是好像也从未听过有叫鸢花的舞姬……”
“啊啊啊,你们快别说了,吓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过,话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两个人啊?”
“她们真的出现过吗?如此天资奇高的两个人,竟然在一场宴会过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双双消失了,就连故事都成了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