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乐逍出现在酒吧门口。
他戴着黑口罩,身穿黑色大衣,衣摆盖到了膝盖以下,一改往日卫衣牛仔裤的高中生穿搭,显得整个人气场都不一样了,倒真像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他在酒吧门口站定,扫视了一圈,很快看见了向南和乐队的朋友们,径直朝卡座走过去。
一路穿过舞动的人群,踩着音乐燃到爆炸的鼓点和五彩斑斓的绚丽灯光,他走到卡座旁,拍了拍向南的肩膀,示意他给自己挪个位置,随后伸手招来了侍应生。
“你还真来啊?”向南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别喝了,你不是……”
“医生又没说不能喝酒。”乐逍冲他挑挑眉,点了杯低度数的酒精饮料。
向南看着他面色如常,与往日别无二致,丝毫不见当初的黯然颓丧、满面病容,狐疑地皱了皱眉,终究是没说什么。
“你可算来了!”鼓手兴高采烈地递过去一瓶烈酒,“尝一口,新开的!”
“诶——”
向南还没来得及阻止,却见乐逍从善如流地接过酒瓶,顺势饮了一大口,笑道:“好喝,挺爽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唠起来了,喧闹嘈杂的说话声中夹杂着恣意爽朗的笑声。乐逍被裹挟其中,融入得毫不违和,和乐队成员们一起放声大笑,最开心时笑得直拍大腿。手里还一直攥着那瓶烈酒,无意识地时不时抿一口,好像喝水一般正常。
向南在一旁看着直摇头,最后恨不得捂住脸,再也不想看他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等酒精饮料端上桌时,乐逍都有些微醺了,又叫侍应生换了龙舌兰。
“还喝啊?”向南的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待会儿回家了,叶总不会说你?”
“他又不在家。”乐逍勾着嘴角冷笑了一声,一仰头又灌了一口。
酒精仿佛一剂效果强劲的强心针,让他的心肝肺腑都彻底活络过来,温暖的热意在体内缓缓流淌,令四肢都开始微微发热,仿佛泡在温泉里一样舒坦。喉头更是被烈酒熨得滚烫,酒精灼烧着食道,热浪直冲大脑,令他都有种飘飘欲仙的恍惚感。
眼前的景物有些微微模糊了,像是被朦胧的雨雾罩住了似的。七彩的灯光四散,在瞳孔里晕出迷蒙的光晕。
梗在心头数日的苦涩被酒精冲刷得一干二净,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所谓困扰他数日的失恋情伤,在此刻不过是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比踩死一只蚂蚁还不堪一提。
他和朋友们越聊越欢,趴在向南肩上,整个人笑得发抖。
手里的酒瓶空了,他将空瓶放回桌上,又顺手开了瓶新的。是威士忌,还是龙舌兰?又或者是伏特加?他甚至没看清楚,只是随心所欲地、毫不在意地又猛灌一口。
不知聊了多久,有人在他们卡座边站定,带着一股甜香的柑橘信息素气息。他以为是侍应生带着酒来了,正抬头询问,却见是个陌生的Alpha,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Alpha大概还是个大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一脸初出茅庐的稚气。几缕碎发落到额前,更显出几分学生气。他微微垂着头,似乎正斟酌着措辞。借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乐逍能看见他的双颊一片绯红,耳后更是红得滴血,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我刚刚在那边卡座,总是注意到你……”Alpha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几乎要被喧闹的音乐声彻底盖住,“你的眼睛很好看。”
“我想请你喝杯酒,可以吗?或是加个联系方式?”
他今天是和同学们来的,刚来没多久就注意到这个身姿挺拔的Omega。他一身黑大衣,步履轻快,脸上戴着口罩,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像夜空里会说话的星星,闪闪发亮。
隔着几个卡座,他一直悄悄注意着Omega这边的动静。见到朋友后,他把口罩摘了,半张脸却隐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看不出五官如何。他和朋友们搂着肩膀,笑得很开心。手里攥着酒,还时不时仰头喝一口,修长白皙的脖颈在黑暗的环境中格外明显。喉结滚动,偶然有一两滴酒液顺着下颚滚落,一路滑进衣服里,说不出的性感迷人。
或许是目光太过直白炙热,惊动了一旁的同伴。同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多时便锁定了目标。
“你在看那个Omega?”同伴笑着推了推他,“唔,虽然看不清脸长得怎么样,但这动作,这身材,确实可以啊。眼光挺好啊兄弟。”
他笑了笑没说话。
“愣着干什么?喜欢就去要联系方式啊!万一成了呢?”一桌人都开始起哄,推推搡搡地把他往那边卡座赶。
他脚步虚浮地仿佛飘在云端,等下一秒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对上了Omega盛满笑意的眼睛。
听到Alpha脱口而出的邀请,乐逍仿佛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玩笑,眉眼舒展得如同鸟儿翱翔的双翼。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星光仿佛银河倾泻,看得年轻Alpha目不转睛。
他冲害羞的年轻Alpha摆摆手:“喝酒免了。联系方式嘛……抱歉,不能给。”
大约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讪,被拒绝后的Alpha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眸,目光正好落到了乐逍伸出的手上。
左手无名指的指根,一枚银色素戒正反射着酒吧里的灯光,显得格外耀眼。
他这才发现眼前的Omega已经有伴侣了,连忙慌张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已经有……”
他自动把乐逍和一旁的Alpha鼓手联想成了一对,匆匆忙忙地道歉后,垂着头快速离开了。
乐逍被他的仓惶失措弄得一愣,目光顺着他刚才的方向看去,落到自己指间的戒指上,顿时明白了一切。
“哎呀呀,我们逍逍的魅力就是大。”贝斯手在一旁嬉笑着起哄,“都结婚了还有人来要联系方式!”
她冲乐逍手上的戒指努了努嘴,玩笑道:“现在这个还是太素了,不显眼。逍逍,你赶紧让叶总给你换个新的,十克拉,鸽子蛋!保管隔着十米远都能闪瞎眼,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对象,不要妄想。”
乐逍敛了笑容,眉目不再如方才舒展,低垂着仿佛旷野上厚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用了。”他说道,伸手又灌了口酒,“换戒指什么的,没必要。”
或许是酒劲上头,他放下酒瓶,开始动手摘下自己手上的银戒。明明圈口是测量好的,明明叶既明替他戴上的时候无比顺利,他却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将戒指从手上拔下来。
他用力脱着戒指,拽得指根一片泛红,皮肉撕扯着发痛。
戒指摘下的那一刻,指根仿佛空了一块,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荡荡的令人不安。
银戒卧在他掌心,被他拍在酒吧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叮”的一声响,咕噜咕噜地转了几圈后,终于落在桌上不动了。
众人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愣,原本活跃的气氛顿时一僵。
“逍逍,怎么了?”贝斯手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我说错话了?”
“不是。”乐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淡淡地道,“我只是突然感觉,这个戒指戴着没有意义了。”
“我还是想离婚。”
向南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眼里,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乐逍:“离婚?你之前不是说……”
“对啊逍逍,你们感情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又要离婚了?”贝斯手一脸不解地问。
“是不是叶既明提的?他惹你了?我……”鼓手是个暴脾气,那架势看着恨不得立刻去同叶既明干一架。
“没有,是我想离婚,跟他没关系。”乐逍低声解释道。
“我只是一直觉得,这段婚姻还是太荒诞了,从头到尾,都很荒唐。”
“我可能也不是真心爱他吧,只是喜欢他的信息素而已。再加上之前录节目的时候他表现得很体贴温柔,确实很难不喜欢他。”
“但如果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我要一辈子忍气吞声地包容他、理解他,那也太难了吧?我感觉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我就是做不到。可能再过十年我可以,但现在真的不行。”
“那这十年我怎么办呢?现在他公司出了状况,天天熬夜加班不回家,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都理解了。但他……连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都做不到,那我还能相信他什么?他之前做的一切保证和承诺,不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吗?”
他说着说着,眼底涌起了泪花,手里的酒瓶又一次见了底。憋在心口多日的苦闷终于在一朝找到了发泄的洞口,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心中积蓄的酸楚仿佛开闸泄洪似的奔涌而出,从心口的破洞四散奔流,淌了满地。
“反正这段婚姻本来就不是真的,就算离了又怎么样呢?还不如及时止损,什么都不耽误。”他说着轻飘飘的话语,手里的酒瓶却仿佛又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胳膊。
他又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口酒,靠在向南的肩膀上轻声问:“我要是离婚了,你会来帮我搬家吗?”
“会。”向南像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乐逍的脑袋,“我肯定来帮你。叶既明心大得要死,我顺带再帮你骂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乐逍的脸颊。皮肤滚烫,意识模糊,目光涣散,连双眼都泛着迷蒙的水汽。
他早该想到的,就算酒量再好也经不住一瓶一瓶的烈酒往肚里灌,更何况乐逍的酒量也仅仅只是一般。
拿起电话起身时,他转头叮嘱乐队的几人:“你们看着点他。他已经有些醉了,别让他再喝了。”
说罢,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快步走到酒吧门外,拨通了叶既明的号码。
冬夜的寒风吹得人浑身冰冷,等待接听的时候,他有些不耐地抱着双臂,脚无意识地在地上轻点着,心里暗暗威胁着叶既明最好早点接通。
没过多久,枯燥的“嘟嘟”声结束,继而是叶既明客气的声音:“喂,您好?”
“不好。”向南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快来接你老婆回家,他喝醉了。”
再不来,你老婆就真的不是你老婆了。
“喝醉了?”叶既明显然有些诧异,随后立刻回过神来,“是向南吧?麻烦你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就去。”
“快点。”向南把地址发过去后,嗫嚅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地开了话匣子。
“你真的是,我都不想说你……”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你跟乐逍的事情,我又不太好讲……”
对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没事,有话但说无妨。你是乐逍最好的朋友,肯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那我真说了啊。”向南又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仿佛机关枪似得,话语如连珠炮倾泻而出。
“我最近总听乐逍说,你工作太忙了很少回家。我不知道是你工作一直这样,还是只是最近有突发状况,但你难道不觉得长期待在公司,把另一半孤零零地甩在家里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吗?一两次夜不归宿也就罢了,长此以往,感情真的经得住这样折腾吗?说难听点,信任你的爱人会觉得你在熬夜加班,不信任你的,早就开始怀疑你去眠花宿柳、夜夜笙歌了。
“一段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希望实现自己的抱负,希望把工作做到极致,我都可以理解。我和乐逍都是有自己事业的人,我们也希望能把事业做到尽善尽美。但如果工作在你生活的名单上排名断层第一,远远超出了所谓爱情和家庭,那我觉得你就该好好考虑一下还要不要这份爱情了。毕竟你若是长期这样,爱情也不过是在折磨爱人而已。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具体内容是什么,或许每天都非常焦头烂额,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但你或许也不知道乐逍每天在家里有多想念你,有多盼望你回家。他还不能直说,不能不断地发消息打电话,否则显得自己像个无知的、自私的、不体贴爱人的泼妇。他只能把所有的感情压抑在心里,等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时,听你说一两句‘你受委屈了’‘以后好好补偿你’‘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但说实话,这种安慰人的话谁都会说,空头支票谁都会开,又有什么用呢?你如果实现不了自己的承诺,那做承诺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知道乐逍最近做什么了吗?你知道乐逍什么时候最需要你吗?依恋自己的伴侣、自己的Alpha几乎是所有Omega的本能,尤其是对于初次恋爱的Omega。为了包容你、理解你,乐逍做了多少退让和隐忍,受了多少痛苦和委屈,你知道吗?如果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如果你在一天时间里除了发一句‘今晚不回来吃饭’外甚至不愿意再多过问两句他的生活,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爱他?
“我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什么经验。但如果我的Alpha会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彻底忽视了我的需求、我的感情、我的存在,我肯定是要分手的。”
长篇大论结束后,向南猛地喘了两口气,感觉自己的肺活量都被练大了。
“我话就说到这儿了,你要是还听不明白,我就无能为力了。到时候感情出了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他硬邦邦地补充道。
对面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向南都差点以为是信号不好,刚刚那番话叶既明实际一个字也没听到,他像是对牛弹琴一样苦口婆心了半天。
所幸在良久的沉默后,叶既明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十分钟后到。”
挂断电话,向南呵出一口白气,揣着冻僵的手往酒吧里走。
他刚走回卡座便两眼一黑:乐逍不知何时又拿起了酒瓶,正不要命似的往胃里灌。酒精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颌流向脖颈,染脏了黑大衣的衣领。
“还喝!”他气得一把夺回酒瓶,插着腰大声训斥,“病好才几天,这么喝不要命了?!”
“你们也是!”他一指乐队里的众人,“我才出门几分钟?不是让你们看着点他吗?”
众人被训得低着头如鹌鹑,鼓手小声辩解道:“南哥,我们试了,实在是拦不住啊……”
“让他喝吧南哥,逍逍这一看就是借酒浇愁呢,不如一醉解千愁来的痛快。”
“痛快个屁!”向南没好气地骂道,重重地将酒瓶放回桌上。
乐逍已经完全喝醉了,满面酡红,眼神朦胧得仿佛浓雾。他拽着向南的衣袖把他拉到自己旁边,靠着他的胳膊又哭又笑。
仿佛拿孩子没办法的老母亲,向南彻底失去了所有手段,伸手将乐逍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逍逍……”
“向南……”乐逍的声音闷闷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坚持当初我们说好的那样,坚持和叶既明离婚啊?”
“我真的好傻啊,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他了,把自己弄得好难过……”
“他根本就是装的,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为了在节目上逢场作戏,是不是?”
“结果我还傻傻的相信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很笨?”
“向南,我是不是真的该离婚?要是想当初那样坚持离婚,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了。”
“但如果离婚了,我爸妈那边怎么办?这本来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娃娃亲,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离婚的,我该怎么说服他们啊?”
这些问题向南一个都没办法回答,只能抿着唇,像安抚小婴儿一样一下下抚着乐逍的头发,轻声说:“无论怎样,逍逍,我永远都站你这边。”
乐逍笑着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我就知道你最好。”
“那你说,我还要不要离婚?”
向南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是真的想离婚吗?”
乐逍静静地歪着头,似乎是在努力思考。
过了一会儿,被酒精麻痹到迟钝的大脑似乎终于转过弯来,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给自己打气似的大声说:“我要离婚。”
正逢乐队更换曲目,喧闹的乐声和震天的鼓声忽然停了,一时之间,酒吧里只有宾客嘈杂的说笑声,侍应生穿着制服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玻璃杯轻碰,发出清晰的声响。
向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顺着第六感回头望去,却见在沉寂的乐声和纷扰的人声里,几步之外,正是拎着外套、满身寒气匆匆赶来的叶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