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春。
幸与先生相识,得一知己。
吕舒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应下教书这门差事,明明自己也才完成学业。或许是因为那丰厚的报酬,也可能是良好的住宿环境,更有可能是因为令他好奇的才名远扬的徐家小姐。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一句不合时宜的诗。
然而吕舒行觉得此时坐在园中石凳,在无限春光映衬下的姑娘比二月初的豆蔻还要美好。
引路的下人已经远去,吕舒行收回视线提着皮箱大步跟了上去,离开这个一不小心泄了春光的花园。
徐知杳抬头时只看见人远去的背影,身姿挺拔,手上提着一只黑色皮箱,浅青色的长袍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她想了想拿起钢笔在信笺上写道:“他是爹爹请来的先生吗?”
她将那张信笺拿到身旁站着的下人面前,那小丫头仔细一看回她,“是的,小姐,那位先生姓吕,明日就会到书房给您上课。”
信笺被拿了回去,没多久就又多了一行字,“你去问问先生,明日能在花园上课吗?”
小丫头看了便笑着道:“那小姐在这等一等,我这就去问。”
吕舒行才把皮箱里面的衣服收拾出来放进柜子里,就听见了敲门声,他拉开门,是刚刚在花园看到的下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先生您好,我家小姐让我来问问明日的课能在花园上吗?”
小文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位先生的长相,眉眼清俊,气质温润,原来先生也不全都是老头子啊。
原本就打算在花园上课的吕舒行听后露出浅浅的笑意,“可以,只是希望明日会是个好天气莫辜负了你家小姐的好兴致。”
小文得到答复正要回去复命,忽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先生,我家小姐前些年嗓子出了问题,如今没法开口说话,您多担待些。”
“好的,我会多注意的。”
送走小文,吕舒行关上门,脑海里却突兀地出现了那位小姐的身影,他轻叹一声。
也是可惜。
若是能说话,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副好嗓子。
“小姐更喜欢哪一句诗?”吕舒行站在距石桌两三步远的地方,与她遥遥对视,手上握着一本卷着的书。
徐知杳拧眉,思索了许久。
今日坐在花园里,吕舒行自然应景的讲的是与春日有关的诗文,这让徐知杳犯了难,选不出到底哪句才能算上最喜欢。
她低头在红格信笺上写字,刚落下最后一个字,就有人将它念了出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徐知杳侧头看去,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隔了一些距离,此刻正垂着眼看她信笺上的字。
“好诗,我猜小姐今日偏爱这句诗是因为听到了今早巷子里的叫卖声?”
他说这话时眼中有星点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徐知杳也微微弯了眼,露出清浅的笑意,点点头,又提笔在纸上写,“先生怎么知道?”
倒是没想到有人会与她想到一处。
后巷的第一声叫卖是在春天来的第一天。
“可能是因为我和陆放翁一样,一夜无眠,恰巧听到了这后巷传来的叫卖声。”只是可惜,昨日未下过雨。
他的神情很好分辨,一看就知道是在惋惜。
徐知杳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写道:“淡妆浓抹总相宜。”
挺会安慰人,不过——
“小姐不必安慰我,是这诗不应景,况且若没有这好天气,我这第一堂课怕是上的也不尽兴。”
吕舒行看着坐在春光里的姑娘,发丝在阳光中看得分明,淡绿色蕾丝花边小洋裙静静垂着。额角凌乱的碎发,细长舒扬的眉毛,典型的江南美人。
——不过他可没错过春日好景。
“今日的课就上到这吧,如今我也算是小姐的半个老师,应当送小姐一份见面礼。”
徐知杳结果那本黑色封壳的笔记本,打开封面,一片叶子就翩然从中落下,她及时伸出手让叶子落在她的掌心。
是一片不大的梧桐叶。
吕舒行:“那是我去年在南京捡的,今日送给小姐,也算让小姐看过南京的秋了。”
徐知杳把那片叶子轻轻夹了回去。
几日后,她翻开这本笔记。
“民国十九年,春,二月八日,晴
幸与先生相识,得一知己。”
吕舒行拿着书进入书房时,徐知杳已坐在书桌前了。他把书放下后就说道:“今日是最后一节课了,小姐有什么想学的?”
她早就准备好了,将只写了三个字的信纸给他。
吕舒行看了就舒展眉眼笑了起来,“那就学离别诗吧。”
徐知杳听后,微微蹙眉,却没打断他。
书房外,草木繁茂,光线从草叶之间穿过在地上作出了驳杂的一幅画。半掩着门扉的书房里,只听得见一道温和的声音,讲着那诗中的离别相思意,恍然觉得那夏日漫长,却怎么也绕不过光阴。
“课讲完了,最后送小姐一句诗,”他稍稍低了眼,似乎在想哪一句诗比较好。
再抬眼看她时,眼中含笑,全然没有离别的情绪,“相知何用早,怀抱即依然。”
就像此时,再缓慢而过的白日,也拖不住人离开的脚步。
吕舒行手上拿着的信纸上只有三个字“你别走”,盯着那娟秀的字迹。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纸折了两下夹进书后放进带来的手提箱。
门口忽然传来两声叩门声。
是徐知杳。
她把手上的信纸递给他,“不能留在府里继续当先生吗?”
吕舒行的视线从信纸上挪开看向正在等待回答的徐知杳,他摇头。
徐知杳眉心皱成了川字。
吕舒行知道她在疑惑,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只好道:“小姐,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徐知杳仍旧皱着眉头,吕舒行捏着信纸的手无意识用了些力,他该知道的,这样子的说法在徐知杳那没什么作用。
他在心里悄悄退了一步,“杳杳”,他忽然用了一个不曾用过格外亲昵的一个称呼。
徐知杳紧皱着的眉松开了些许。
“我已经不适合当你的老师了,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关系了,你明白吗?”
怎么可能不明白,徐知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她比划了几下,平日她并不爱用手语,想说的话不多只用纸笔就够,此刻却不知为何用了手语。
吕舒行颇为无奈,“杳杳,我看不懂,”他看到徐知杳期盼的眼神,“我去学一下好吗?”
徐知杳点头,迅速抱了他一下,转身离开。
吕舒行呆在原地,表情依旧淡定,红透的耳朵却将他暴露。
那日他离开了徐家,很快就联系了人学手语,学了两日,他才明白那日徐知杳对他说了什么。
还没等吕舒行去找她,她的信便先到了。
依旧是熟悉的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他看了那行诗,笑意直达眼底。
那日他在日记上写。
“民国十九年,夏,六月二十五日,晴,
离开徐家,与杳杳言明心意,杳杳说‘我也是’。”
民国十九年,秋
我与先生于晚风相拥。
黄包车拉着人绕过一旁的摊贩,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穿行,转眼又不知钻入了哪个小巷子里消失不见,街上有人担着红彤彤的柿子稳稳当当地卸在地上开始叫卖。
吕舒行正候在巷子口,小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西装外套,身上是白色衬衫和卡其色拼接米色背心。他看着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树,看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不知过了多久,穿着白色洋装的徐知杳从他身后的巷子里走出来,伸手勾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想什么?”
她比划着,指尖在太阳穴边上转了一个圈。
吕舒行在看见她的时候就带上了温和的笑,“在想那棵桃树,夏天在这等你的时候还都是叶子,转眼间就掉光了。”
他抖开外套披在她的肩上,顺手揽住她的肩,“走吧,我们去吃饭。”
七月初,徐家找到了一位能治嗓子的老中医,只是他脾气古怪,不肯上门看诊,他们只能亲自上门,从每周来一次,到半月来一次,就这么治到了十月。
从西餐厅出来没走几步,徐知杳就牵着他的手停了下来,站到他的面前,微风吹过她的裙摆,她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字。
他们常常这么做 ,吕舒行分明每次都能说对,徐知杳仍旧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
然而这次吕舒行却有些拿不准,因为徐知杳在他一笔一划写的是,“吕舒行,你想听我说话吗?”
看着愣愣的吕舒行,徐知杳抿着唇笑起来,踮着脚附在他耳边带着不能再明显的笑意说道:“吕舒行,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看着吕舒行眼中的怔愣逐渐变成笑意,徐知杳想起自己方才说了句什么,脸很快就红了起来,觉得两人目前的距离实在太近,匆忙低下头想往后退一点,却又被人扶着腰靠近。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浅尝辄止。
在他吻上她的一刹那,傍晚的钟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晚风吹乱了头发,夕阳在天边铺开,入目是瑰丽的紫色和殷红交织的半片天空。
她被拉入他温热的怀抱。
“杳杳,我好开心。”
开心半年前的春日里的遗憾终是落了空。
在去看电影的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他们碰上了吕舒行学校里的学生。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发现老师在约会就围了上来,吕舒行颇为头疼,他抬手看了一眼表,电影快开场,他让徐知杳先过去。
待徐知杳走进影院了吕舒行才把视线挪到自己的学生身上,“你们怎么在这?”
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听了半天,才听见有人将事情说清。他们约着来看电影,电影散场了这是正要回家,没想到就这么碰上了。
“老师和女朋友出来看电影呀?”一个女孩子在同伴的撺掇下问了出来。
吕舒行点头:“如果接下来没事了,就早点回家。”
得到答复的学生激动地小声讨论起来,或许是意识到打扰了老师的约会,不好意思起来,“老师,那我们就先走了。”
走出几步那个女生又匆匆回来塞了一个橘子到他手里,“这个算见面礼,老师再见。”
他拿着橘子到电影院正好开场,坐到徐知杳身边的时候把橘子放进了她的手心,“学生送你的见面礼。”
这是一部爱情片,不过两人都没什么心思放在主人公的爱恨纠缠上,两个人紧紧挨着。
“吕舒行,橘子好酸。”
徐知杳同他耳语。
“真的?”
吕舒行侧过头看向她,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身后的投影机在运转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惨白的光落在她身上,有点不恰当的像窗外的月光。
“我可以尝一下吗?”
他有意让她多说些话。
徐知杳环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小声道:“可以。”随后塞了一瓣橘子进他嘴里。
还在等吕舒行的回答,她就被牵起手带出了影厅,她晃了晃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酸不酸?”
吕舒行蹙额,“酸。”
尔后他想到什么又松开了眉头,“古人之言果然还是不可轻信,前些日子我刚看过一曲词,现在看来那词人定是没吃过酸橘子,要么就是起了坏心思骗着我们去吃。”
徐知杳果然很感兴趣,“什么词?”
吕舒行摇头,“词牌名记不清了,是清朝的作者,里头有一句‘霜后橘,雨前茶,这风味清佳’。”
徐知杳弯眼笑着:“果真是骗人。”
回到家的徐知杳看着窗外墙上的婆娑8桂影,翻开放在书桌上的日记,一片梧桐叶夹在其中。
“今日与舒行共食一橘。”
民国十九年,冬。
与杳杳结发为夫妻。
徐家昨日大喜,家中唯一的女儿出嫁,在福鼎楼摆了几十桌,鞭炮声响了大半日,楼里的劝酒嬉闹直至夜半才堪堪停了下来。赴过宴的人都说这对新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所有的繁华喧闹都被留在了昨日,清晨,关上灶火的声音分外清脆。
徐知杳才开门就看见吕舒行将粥端上餐桌的情形,系着围裙,挽着袖子。
原本应该在学校的吕舒行此刻却还在家里。
“今天不去学校吗?”
吕舒行拖开椅子让她坐下,“请了半日假,中午不能陪你吃了,下午回家吃。”
“那我们一起去买菜?”眼中有一点期待。
他失笑,“好。”他看出徐知杳不仅只是想去买菜又补充道:“如果你想来接我的话,也可以。”她难得有这样的想法。
徐知杳笑着道:“那你可不许提前回来。”是平日少见的活泼。
“知道了,会在那里乖乖等你的。”
饭后,吕舒行收拾了碗筷拿着书就要出门,被徐知杳在门口拦住。
“你什么时候下学?”
被她的问题逗笑,吕舒行想今日若是她没接到自己恐怕不会罢休,认真道:“五点,你四点半出门就好,不过我需要整理一下,可能要劳烦你等我一会。”
“没关系,我可以等。”她听起来很开心,伸手把他袖口的扣子扣好。
他收回手顺手就碰了碰她的头,“走了。”
人一走这家里就有一点空荡荡的,徐知杳想起自己昨日的日记还没写拿着日记本去了书房,发现那里早有了另一本同样的笔记本。
她想了想估摸着时间,去拨了一个电话“请帮我转接到西塘中学高中部办公室。”
吕舒行才到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说有电话找,他心下有了猜测,他接起电话,听到对方声音还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请问是吕舒行吗?”
徐知杳喊着他的名字,在时有滋滋声的老旧电话机中有些不太真切。
“是我,怎么了?”
“家里的书我都能看吗?”
“当然可以。”
“那书桌上的那本黑色笔记本呢?我也可以看吗?”
对于徐知杳发现这本日记吕舒行并不意外,只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兴趣。
“可以,不过你需要把它当做一个秘密。”
一个属于他们的秘密。
一天总是过得很快,吕舒行刚说完下课,下课铃就响了起来,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鱼贯而出。吕舒行等所有学生都从教室里出去了才有了动作,往外走的脚步却不自觉得加快。
他承认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徐知杳等在校外,看一批又一批学生走出来,然后才看见吕舒行拿着书走来。
她小跑过去抱住他,“吕舒行,我接到你啦。”
徐知杳看到他的时候想起了那本日记。她不知道吕舒行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而她翻到的这一本日记却是字字句句都与她有关。
他们一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像他今早写下来的。
“民国十九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晴
与杳杳结发为夫妻,从此便要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