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青最讨厌下雨。
像现在,外面就在下雨,她坐在便利店里,面前摆着热腾腾的关东煮,玻璃窗上映着她哭红的眼,眼泪不住的往下掉,掉进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油的清汤里。豆腐泡浮着被眼泪打得撞在了杯壁上。
不能再哭了,关东煮都已经不能吃了。
其实早就不能吃了。
阮青青低眼看了一下,眼泪掉的更凶了。
恋爱这么难,再也不要恋爱了。
她拿纸巾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抽噎着去扯下一张纸巾。下午的便利店没什么人,在店里坐着的除了收银员就只有她一个了。店门口的门帘挡住了门外的湿气,地上垫着的纸板被踩得脏污不堪。
街的对面是一家没营业,还拉着卷帘的彩印店,一个男人正站在那儿抽烟。细长的烟被夹在微微屈着食指与无名指之间,他垂眸看那猩红的火星,鼻梁高挺,眉眼看过去有些薄凉。一截烟灰随着他手指微动而掉落在地,四周散落着不少烟头,他又抽了一口烟,烟雾缓缓地升起,把他淡漠的神色掩藏。
阮青青停止哭泣的时候,发现那个从她进便利店前就站在那儿抽烟的男人现在依旧站在那儿,或许他心情也不好。阮青青在收银机那儿又拿了一包湿巾付账离开,去了她工作的设计工作室。
她是一名美工,每天不是在赶稿,就是准备要去赶稿,好不容易抽个时间谈恋爱巴巴地对那男人好,却被他用一句轻飘飘的“你太烦了”给分手了。
谈狗屁的恋爱,阮青青坐到了电脑前,调出那张删删改改很多次的图开始工作。
几天后,阮青青出现在了一家游戏公司。她身为美工组组长被派到这里跟负责人交涉。
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那个抽烟的男人,他穿着经典的黑色三件套,身形修长,手上拿着文件夹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经过她的时候微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带着冷意与陌生,让人心尖一颤。
“沈洄。”
阮青青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字,不过已经不太重要了,项目已经结束了。阮青青作为代表与他握手,他微微颔首,“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与你们合作。”
阮青青也很客气地回他,“期待下次合作。”
她瞟见他胸口的名牌,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有点好听,不过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
因为阮青青很快就和工作室闹了矛盾,她主动请辞,成为了无业游民。
她也不想那么快就重新过上被老板压榨的日子,凭着自己那点存款,在网上接点设计稿,找了几家公司投简历,也不管过没过,就这么慢悠悠地过了一个星期。
不过才过一个星期就又出了一点麻烦,她的猫忽然跑丢了。
阮青青撑着伞在雨里寻找,不知道找了多久,物业急匆匆跑来跟她说:“猫找到了,就是不知道在哪受的伤,后腿破了一大道口子。”
物业帮她找到了猫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用来裹住躺在水洼里奄奄一息的猫。
“岁岁,岁岁,姐姐带你去找医生。”
阮青青单手抱着猫,站在小区门口试图叫到一辆车,可雨天又怎么会有司机接这么一单。
车子一辆辆驶过,压过水洼溅起了一阵又一阵水花。阮青青越发焦急,只觉四周的雨声也越发嘈杂。
直到她耳边传来低沉的夹杂着雨声的一道声音。
“阮小姐,需要帮忙吗?”
她下意识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个人既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
是沈洄。
救星来了。阮青青抱着这样的念头,连忙道:“沈先生能麻烦你送我到最近的宠物医院吗?很着急拜托了。”
她说着,原本就已红透的眼眶似乎再也阻挡不住眼泪,一串泪珠就这么落了下来。
沈洄只是多看了一眼她那已经被血染红的外套,就领着她坐上了自己的车,“跟我来。”
车刚刚停在医院门口,阮青青就急不可耐地下了车,跑进医院。
沈洄坐在那没动,想起方才女孩缩在角落里的样子,又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被她遗落在车上的伞,目光微动。
宠物医院里,阮青青把岁岁交到兽医手里,找前台借了湿巾把狼狈的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正坐在长椅上擦着手上的血迹,就看见一双鞋停在了自己的视线中,她顺着被包裹着的双腿往上看,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她略微惊讶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沈洄?”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轻点了一下头,“你把伞落在我车上了。”
阮青青看到被他握在手里的那把小破伞,又露出礼貌又感激的微笑,“麻烦你了沈先生。”
可她现在眉眼尽是疲惫,眼睛红红,头发凌乱,笑得,比哭还难看。
沈洄对她强行挤出的笑并未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伞递还给她,再把搭在手臂上的外套递给她。
“披一下吧,我没穿过。”对于阮青青讶异的神色,他这么说。
“谢谢。”
阮青青没拒绝他的好意。而沈洄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阮青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起了话,“沈先生养过宠物吗?”
“没有。”
“岁岁是我高中毕业就开始养的小猫,养了九年现在也只有它一直陪着我,如果,如果它出什么事了……”阮青青突然止住了话头,像是不敢再想下去。
那时的惊慌似乎又回到了她的心头,阮青青再也绷不住,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身旁的人递了一张纸过来。
“我好害怕……”她哽咽着说。
“不会有事的。”
沈洄回应了她。在这么一个混杂着猫叫狗叫、说话声不断的地方。
他们坐在角落里,也仿佛与世界隔离,阮青青的哭声有些模糊。
等阮青青重新抱着岁岁站在医院门口,沈洄的车停在了她的前方,她坐上去后有些忐忑地问:“沈先生,会不会有些太麻烦你了?”
“顺路,我也住那里。”
原来是她把他从家门前带走,还麻烦了人这么一个下午。
快要到的时候,阮青青忽然开口:“沈先生,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我把外套洗好还给你。”
沈洄看着前方,手搭在方向盘上,没有什么表情。
阮青青心下没了底。
“电话号码。”沈洄顿了顿等她拿出手机后,报了一串数字给她,等她推开门要下车的时候却又忽然叫住了她,“阮青青,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阮青青迈下车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算了,你先回家吧。”
沈洄语气淡淡,听不出他是否有失落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他吗?
阮青青躺在床上,打开微信,看见新的通讯录好友,手指在头像上方游移了好久,还是点了下去给对方发了好友申请。
第二天阮青青打开手机发现好友申请已被通过,新建的聊天里除了系统统一的打招呼就再无其他。
阮青青从阳台上收回那件从沈洄那儿来的外套后,就给他发了个消息,“沈先生,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请问我要怎么还给你?”
正当她想要问问可不可以让物业转交的时候,沈洄给了她回复,是一串地址和一句“我现在在家,麻烦你直接送过来吧。”
没想到他就住在她家楼上,“好的,我现在就送过来。”
按了门铃后,阮青青深呼吸了一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门就被打开,她有些仓促地扯出一个笑,“沈先生,下午好。”
“下午好。”沈洄穿着黑色薄毛衣,宽肩窄腰,可以明显看到他手臂上恰到好处的肌肉。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袋子,“要留下来吃个饭吗?”
“这就不用了,岁岁还在等我回家,”她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客套,“沈先生再见。”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站到电梯里,拍了拍心口,安抚自己过快的心跳。
又过了几天,阮青青收到了沈洄的消息,没头没尾的一句,“你不在工作室工作了?”
她回过去,“是的,很早就辞职了。”
然后又没了下文。
阮青青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在多管,继续画着稿子。
生活总是忙碌,阮青青也不例外,只是晚间的一条消息让赶稿赶得头昏脑涨的她一瞬间被拉回了从前。
给她发微信的是一个姑娘,是她在大二出去旅游时认识的,消息的大致意思是,她和在那次旅游中认识的男孩就要结婚了,问她有没有时间来参加婚礼。
记忆的洪流因为忽然开闸而倾泻而出,她想起了那段被她刻意藏在脑海深处的时光。他们去的是土耳其,旅游团里都是些年轻人,很快就熟了起来,里面不乏有单身男女看对眼后谈起恋爱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对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跟回忆一起出现的是沈洄。
难怪沈洄会问她那句话,原来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见过面。
其实何止是见过面,热情的居民,味道奇特的食物,色彩鲜亮的热气球,和被她偷偷看过好几眼的不爱说话的男孩,是阮青青对那次旅游最深的印象。
只是时间太久,所以再怎么心动都被逐渐忘却。
更何况,更何况,她也刻意要去忘记。
但她忽然知道了某个谜题的答案。
所以心跳会加速,因为身体还有记忆。
阮青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她去了婚礼,在一桌熟悉又陌生的人中遇到沈洄又该怎么办。她不知道那时自己偷偷看过的好几眼是否有哪一眼被他发现过,现在是否又还记得。
气氛会很微妙吗?
事实上,好像确是如此,就连座位都很微妙。她迟到了一会,也因此很不幸的只能坐在沈洄的身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加入桌上的话题。讨论着每个人的现在,过去,和未来。
气氛热络起来,好像找回了一些当年一起旅游的感觉。
也终于有人开始调侃坐在一起,却没说过一句话的沈洄和阮青青,“哎,我记得当年小青对小沈有点意思的是不是?”
全桌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阮青青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去拿桌上的杯子,却发现杯子里早就没了果汁,尴尬的不行。他们或许还是把阮青青当成当初那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可以毫不顾忌的开玩笑来掩盖自己的心思。
沈洄没说话,伸手拿过她手边的杯子倒到七分满,放回后才又当着全桌好奇八卦的神情说:“你记错了,是我对她有意思。”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连阮青青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转过头想要看看他时,场内的灯光却骤然熄灭。只亮起红毯边上的那一串灯,新娘要入场了。
阮青青看不清沈洄的神色。
他或许只是解围,她这么告诉自己。
仪式结束,灯再次打开。原先的话题被揭过,阮青青胡乱夹了些菜到碗里,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然而吃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低头又扒拉了两下碗里的东西,发现自己不小心将芹菜也夹了过来。
她匆匆离座前往卫生间,对着镜子一看。果不其然,脸不正常的红肿起来,过敏了。
阮青青翻看自己的包,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过敏药。她捧了一把清水泼到脸上,试图缓解瘙痒的感觉。回到宴会厅,他们依旧热火朝天地聊着。倒没什么人在意她去了哪里。
阮青青小口喝着果汁,百无聊赖地等着婚宴快点结束好去买点药,家里好像已经没药了。正走神,右手忽然被冰了一下,她看过去,是包着冰块地白毛巾。
而拿着白毛巾的沈洄问她,“冰敷会不会好一点?”
她接过毛巾,学着他刚刚说话的样子,凑过去,“谢谢。”
阮青青心中百感交集,酸涩得不行,怎么回事,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会喜欢上这个人。
至少,他凑近时,那猛烈的心动无法忽略。
婚宴终于结束,宾客们纷纷离开。很快就只剩下寥寥几个人,阮青青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她又叫不到车了。
春寒料峭,她有些后悔为了好看而穿着裙子过来。不过沈洄很快又把车子停在了她的面前,车窗下落,“上车,送你回家。”
明明冷着脸,阮青青却莫名觉得他说话时放轻了语气。
“是不是要去买药?”沈洄打破了车里的沉默。
阮青青点点头,突然意识到沈洄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又有一个疑问冒了出来,“你怎么发现的?”
“看到你碗里的芹菜了,你以前说过。”
阮青青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或许是哪次吃饭无意提起过。不过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自作多情了,毕竟谁会把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过敏源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一路沉默。
他们同乘一部电梯,而这部电梯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阮青青,我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他说过什么?思绪纷杂,阮青青一时找不出头绪,而电梯门缓缓打开。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晚安,沈先生。”
她有点像落荒而逃,可沈洄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在她进门前拦住了她,站在她身后,抵着门不让她进去。
“阮青青,就连运行代码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什么意思,表白吗?可哪有人这么表白。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阮青青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过敏药似乎没什么用,因为她的脸又在发烫了。
她要谈恋爱吗?可不久前她才被人甩了。
但是,沈洄好像不一样。
“我能再想想吗?”
声音细弱蚊蝇。
沈洄手一松,她就迅速开门进去,背靠着门,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要人命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阮青青有点失眠,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纠结,也有可能是开心。迷迷糊糊睡着,转眼又天亮。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什么,她坐起来后给沈洄打了一通电话。
待她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接起。
笨蛋,她在心里骂自己。
“阮青青,你想好了吗?”电话那头有风声,把他的话吹得忽远忽近。
“还没,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其实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好像在加速了。
“你问。”
像是怕自己问不出口,阮青青一下子就把所有问题都扔了出来,“你会随随便便就分手吗?你会嫌我烦吗?你会让我难过吗?”
她扣着被角,很是忐忑地等着沈洄的答案。
那边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然后是笃定的话,“都不会。”
“那你可不许骗我啊,”阮青青顿了一下才说出那个称呼,“男朋友。”
沈洄似乎很开心,因为阮青青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骗你,中午有时间吗?”
“应该会有时间吧。”阮青青想起自己还有个稿没画完,中午就是最后期限了。
“有事情要忙吗?”
阮青青没想到就这么被人戳穿,“有一点。”
“阮青青,你没有时间也是可以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把上一段恋爱中的思维带到了现在。
“好,”阮青青答应他,“那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可以。”
阮青青挂了电话,捂着脸。怎么办,明明还是早上,就已经想进入夜晚了。
“你是不是有一次站在这里抽了很久的烟?”他们吃完饭回家,路上遇到红绿灯停了下来,让阮青青看到了那家彩印店。沈洄顺着看过去,淡淡道:“那天心情不好。”
“我那天心情也不好,就在你对面那家便利店哭了好久,”她又指指便利店,“你看,我那时候就坐在那儿。”
“我知道,看见你哭了,心情就更差了。”
阮青青听了有点开心,心头像被羽毛蹭过,“那你当时不来安慰我?”
“因为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有没有男朋友,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我,不确定你是否还喜欢我。
谁让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漫长的五年呢?
阮青青有点遗憾的想,可是就算他们那个时候就在一起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
旅游快到终点时,她忽然收到亲戚发来的消息。她的父母连同祖父母丧生于一场车祸,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所有家人,只剩下被寄养在宠物店里的岁岁。
阮青青那一年几乎是浑浑噩噩过去的,多一个人或许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但或许呢?谁也说不准。
“以后少抽烟。”他们又站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电梯里。
“明天就开始戒,可以到我公司来工作吗?”
阮青青不明白话题怎么跳转的这么快,“嗯?”
“新成立了一个美工组,还缺一个组长,所以……”原来那个问题不是没头没尾。
不过阮青青没想到沈洄这么信任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你理所应当。”
阮青青可是业界大神,没什么不合适的。
电梯门打开,阮青青走了出去,“那我明天就去上任。”
走出电梯她却没有立即离开,沈洄静静地任她看着。
“沈洄,明天见。”
电梯门开始关闭,阮青青忽然开口,似乎明天马上就要到来。
沈洄眼里有了笑意,“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