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
初出茅庐的邬丛芸不会照顾孩子,丘玄生是在丁汀源的抚育下长大的。早几年乐始尚未出现,班瑟和管筝还在乌荼,丁汀源经常带着丘玄生到街上玩。
当时的臧卯竹在码头跑货,人手紧缺时就会从家里请人去帮忙。石耳和褚兰是她最常用的壮丁,某次东边来了大船,臧卯竹直接把跟丘玄生逛街采买的丁汀源征召过去。
臧卯竹非说是一点小事,不出半柱香就放她回来。丁汀源信以为真,就在满街店铺中找到她跟老板最熟悉的那家,叫丘玄生在店里等她,火急火燎地跟臧卯竹走了。
客人到访时老板没空照顾丘玄生,但她从小到大就没走丢过,那老板跟丘玄生也算熟人,就让她在店里玩。丘玄生蹲在店门外挖泥巴,掏了一阵就有个人停在她身边。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人,脸上挂着笑。跟她进店的人拉过老板说话,她低头对丘玄生道:“怎么在这里蹲着呢?”
不回话不礼貌,丘玄生说:“我在等队长。”
年纪尚小的丘玄生看她要仰头,她跟丘玄生对视好半天,忽然叫道:“玄生?”
“你认识我?”丘玄生讶然道,“你是竹竹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含笑蹲到她身边,温和地帮她擦干净手上的泥土,“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队长和竹竹在商量重要的事,”丘玄生瞟一眼柜台后的老板,又说,“队长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但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不是陌生人。”那人说得有理有据,她认真地说,“玄生,我是你的家人。”
是那种旁人都有就她没有的东西。尽管平日不说,但丘玄生仍然对她口中的词汇感到惊疑:“家人?”
“玄生,你不好奇生下你的人是谁吗?”那人拉住她的手,循循善诱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去。”
老板还在跟客人说话,丘玄生心里纠结万分,抓着门口的布招旗说:“队长也是我的家人,我想先问一下队长。”
“好吧。”那人并没有多作纠缠,她望着街角站起身,说,“我还有要事在身,以后再来找你。”
丘玄生以为她会回来,问:“要等多久呢?”
她还是和善地笑着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这番话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丘玄生跟她挥手道别,继续用树枝在地上挖洞玩。没挖几下就发现那人落了东西,是个看起来很贵的扇坠,雪白的玉石在泥地里很是扎眼。
街上人来人往,被捡去是迟早的事。丘玄生将扇坠拿在手里瞧了瞧,回头望向店里,老板还是在和人讲话。
那人对自己很好,发现东西不见肯定很焦心。丘玄生不假思索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跑去,数条巷口的交汇处在街角,她不知那人走了哪条,也不敢贸然走进小巷,于是就在墙根边坐了下来,盼着那人发现东西丢了回头来找。
没等多久巷子里就传来说话声,丘玄生还是不敢乱跑,说话声没多久就停了。几个陌生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巷子,眼见四下里无人,从身后掏出个麻袋就往丘玄生头上罩。
臧卯竹特别喜欢说人贩子抓小孩的故事吓人,丘玄生总怕自己也被抓。她跳起来拔腿就跑,有人窜出来堵住前路,后头的几个人收拢包围,凶相毕露地打开麻袋。
前后左右都有人在,丘玄生掏出竹简想防身,天上忽地降下一道白光,落雷似的插在其中一人的天灵盖上,细看之下是条细长的刀。有人撑伞从屋顶跳下来,抬手拔出刀刃。
血溅得比墙头还高,丘玄生吓得夺路而逃,跑回店里才发现丁汀源也在找自己。丘玄生将适才的遭遇和盘托出,讲完了人贩子的事,又提出想让丁汀源去找扇坠失主。
丁汀源收起扇坠,说她会托人问问。但后来丘玄生偶然听褚兰说起,丁汀源当天晚上就把扇坠丢掉了。
听丘玄生说完这段陈年往事,小艾用力收紧缠在苍秾手臂上的纱布:“你是说那个在流寇手里救下你的就是家主大人?”苍秾痛得大叫,她白眼道,“别吵,还没裹好。”
丘玄生笃定地说:“毕竟是救命之恩,我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出招和苍姁前辈很像,我也是看见了才想起来。”
苍秾追问:“那个自称是你家人的人呢?”
“可能是殷大娘,”丘玄生说到这里也半带迟疑,喵可兽盘踞在她身边,她思忖道,“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殷大娘是坏人,如今看来那些想抓我的人大抵是和她一伙的。”
“殷南鹄未免太狠毒了,”苍秾觉得这人真是兢兢业业随时都在害人的路上,她还在心里骂殷南鹄,丘玄生站起来要走,苍秾赶紧支起身说:“玄生,你去哪?”
给纱布打结的小艾给了苍秾当头一锤,丘玄生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去帮苍姁前辈。”众人闻言一怔,丘玄生说,“苍姁前辈刚醒不久,我担心她打不过殷南鹄。”
“不行,你先前救我已经被她打中了,”苍秾费力地撑着地面,说,“你等等我,裹好伤口我跟你一起去。”
“伤成这样还想动弹,你是想家主大人不瘫痪了就轮到你是吗?”小艾破口大骂,银翘在旁边直叹气,小艾勒住苍秾威胁道,“别想着打架,你这身子再动几下就真废了。”
“苍姁前辈还不知道中断殷南鹄和那些实验体联系的方法,得有个人去告诉她。”丘玄生抱起在地上乱滚的邬丛芸,说,“苍姁前辈救了我,我也想救苍姁前辈。”
劝她拦她肯定是没用的,苍秾只得说:“你要小心。”
谁都不能保证殷南鹄没在前路安插帮手陷阱,丘玄生自知前路渺茫,飞快折回身在苍秾身上抱了一下。小艾急得痛骂丘玄生:“我都让她别动了,骨头被你挤到不正确的位置怎么办?你是不是想下半辈子都给她当护工?”
苍秾痛得要死又不好意思拒绝,也不敢回嘴。丘玄生被小艾吓住,心惊胆战想把她扶回原位。这边还在磨磨蹭蹭,远走的苍姁收了兵器,灰头土脸地跑回众人跟前说:“我把殷南鹄引到那边去了,趁她没回来咱们赶紧逃命。”
岑既白啊一声说:“有姑母在还用逃吗?”
“当然要了,姑母又不是神仙。”苍姁擦掉脸上的血迹,她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绕着苍秾看了两圈,“今天殷南鹄特别火大,你们是不是惹她了?伤着哪了,还能动吗?”
小艾掏出几颗丹药塞到苍秾嘴里,苍秾咳嗽道:“你刚才帅气出场,我还以为你动动手就能把殷南鹄打成狗呢。”
“嘿嘿,我也没想到我的出场这么帅。”苍姁自信地笑了两声,压低声音说,“快,等殷南鹄回来就来不及了。”
吃过小艾的灵丹妙药苍秾感觉舒服许多,虽然还是不能自如地行走动作,却有种身体在缓慢地复原的感觉。小艾照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担架,众人七手八脚把苍秾拖上去,银翘和戚红一前一后抬起她,一行人逃命般往来时的路跑。
密道蜿蜒曲折,雨季后岩洞里积水不少,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大家想逃出去的心情有多急切。苍秾躺在担架上望着苍姁和丘玄生,莫名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也许她已经快死了,苍姁苏醒只是一场幻觉,不可能有大团圆结局。
紧跟在担架边的苍姁说:“睡会儿吧,别瞪眼睛。”
苍秾还没回话,岑既白就充满怨气地说:“咱们为什么要走?姑母是世上最强的人,怎么会打不过殷南鹄?”
“如果她真这么厉害,当初为什么被打得跟没了半条命似的躺了两年?”苍姁抬头望向戚红,戚红飞快改口道,“我就随口说说,姑母大人你别在意。”
苍姁没生气,掏出口袋里的饼干说:“殷南鹄的确是个难缠的狠角色,也只有巅峰时期的我能跟她一较高下。”
岑既白吹捧道:“姑母你一直都在巅峰期啊。”
她这话哄得苍姁十分高兴,苍姁得意道:“这一行是为救人,不为寻仇。若想跟殷南鹄算总账,等小乌菱养好伤重新出山,什么东溟会西溟会全都能碾平。”
戚红连说有理,岑既白啐道:“她不也被打个半死?”
一听她们说起岑乌菱,丘玄生又问苍姁怎么会从神农庄赶来。苍姁正要从头说起,身后的岩洞里骤然传来一阵摩擦地面的响动,诡异的怪手打穿岩壁,挥手抓来。
正在巅峰时期的苍姁尖叫:“她追上来了!啊啊啊!”
苍秾慌忙说:“用魔之左手,用你的魔之左手!”
“魔之左手在冷却啊!”苍姁把心一横抽出刀刃,指着从岩洞深处走出来的殷南鹄说,“你是不是没完没了了?”
又被苍秾刺又被邬丛芸烧还要跟丘玄生掰手腕的殷南鹄懒得废话,抬手间就是几只怪手一齐翻腾涌动着直直撞过来。苍姁当即挥刀砍下数十条跟人一样高的手指,小艾也迅速拔枪,对准扑向苍姁的几条手臂一通扫射。
子弹没入肿胀的血肉间,也仅仅是将那怪手打得往一旁歪了歪,留下针眼大小的孔洞。小艾又将枪口对准殷南鹄,守在身边的那只弹起来挡在她面前,根本是毫发无损。
丘玄生照旧指挥喵可兽两两成行撕扯怪手,说:“想打倒那些怪手必须切断经脉血管,只靠穿刺没有用。”
小艾恨不得把殷南鹄绑到火箭上发射到宇宙,咬牙切齿地收起枪。对方数目众多,戚红挥出袖中白绫,凛然道:“殷南鹄,谁准你在姑母大人面前这般嚣张的?”
岑既白帮腔道:“就是,姑母是最强的!”
齿刃滑过割断那怪物半个手掌,戚红还想再来,粗略缝好的白绫没晃几下就猝然崩断。戚红只好躲回苍姁身后,苍姁撑伞挡住飞溅的血水,分神提醒道:“你们尽快找地方躲起来,照顾好苍秾,最好能找到出口。”
凭借怪手助阵的殷南鹄堵住退路,淡然说:“外头是东溟会教众白刃相候,若是不慎走散,就不知下场如何了。”
众人盘桓不定,苍姁喝道:“别愣着,去躲好。”
没原则的岑既白和戚红赶紧抬起担架跑路,苍秾急得想坐起来,被银翘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丘玄生有喵可兽护身,苍姁步履如飞在怪手间穿行滑过,蚂蚁般难以命中。
将尸块组成这样大的手型怪物并以红线连通,东溟会那群人还真是稀世奇才。再怎么说也是神农庄出身,找出经脉血管难不倒苍姁,只是对方太过巨大,想要砍开绝非易事。
苍姁挥刀斩开身旁怪手半个手腕,飞身而起落在手背上,一伞刺下将其钉在地面。那东西挣脱不得,不远处另一只怪手推开喵可兽赶来救场,被喵可兽撕扯着拽了回去。
第一次目睹这画面的人都会大受惊惧,苍姁也不例外。她盯着两只扭在一起的手臂,过了一阵才想起下刀。远处的殷南鹄试图抽手,那手臂死命挣扎,被苍姁一刀斩断。
费半天力气才打倒一只,苍姁抬眼望向殷南鹄,对方气定神闲地站在阴影里,脸上是一副欣赏风景的轻松表情。邬丛芸的脑袋滚到旁边,提高音量说:“主人,玄生来了。”
苍姁回头看去,攥着竹简的丘玄生也在身侧。丘玄生握拳说:“苍姁前辈,我会保护好苍秾小姐的。”
苍姁像是在思考什么,抬手按在丘玄生脑袋上停了一瞬,正色道:“好,我正在对你使用真夜之魔女的祝福魔法,现在你造成的物理攻击和最大生命增加百分之十。”
丘玄生觉得荣幸,问:“真的吗?”
苍姁收回手说:“你试试。”
在她身后有只怪手趁人不备想抓过来,丘玄生跟打了鸡血一样操控喵可兽将它撞飞。苍姁在身后推了她一把,鼓励道:“这个魔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加油哦。”
丘玄生兴奋地跳下手背,爬到附近一只喵可兽身上,气势磅礴地找怪手决斗。苍姁甩掉刀上血滴,遽然朝殷南鹄挥手掷出纸伞,身形一闪踩上伞柄,眨眼便到殷南鹄眼前。
刀刃裹挟着锐不可当的气势迎面砍下,殷南鹄抓着块不知是什么的硬物挡下刀刃,另一手疾速劈来。那两人近身打在一起,殷南鹄就靠手里的东西抵挡苍姁的攻击,回击也仅仅是靠赤手空拳,压根就不像是认真的样子。
苍姁每一招都是冲着要她命去的,殷南鹄不可能让自己置身险境,躲在暗处的苍秾努力往外探头,小艾骂道:“都叫你别乱动了,你是不是想变成植物人一辈子吃流食?”
苍秾左耳进右耳出,朝苍姁大喊:“殷南鹄被我刺中过手臂,这么点时间她恢复不过来,你砍她右手!”
苍姁的目光宛如一只手,殷南鹄感觉那手正压在那个血淋淋的伤口上。近距离能看见衣上血迹,苍姁连出几刀都没往肩上砍,苍秾气得要坐起来给她指明,殷南鹄手里用于抵挡的东西再也坚持不住,在短暂的相撞后砰一声碎成几块。
殷南鹄手腕震痛,立马收势卷身,不远处的怪手疾风似的倒向苍姁,苍姁不得不躲避推开,两人就此分开数丈。
那边打得不可开交,丘玄生还在闷头对付东溟会的实验体。邬丛芸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丘玄生身旁,眼前的蓝色灯光一闪一闪:“玄生,你能把我放到殷南鹄面前去吗?”
打到兴头上的丘玄生没听清:“放什么?”
“把我放到殷南鹄面前,”邬丛芸滚来滚去,“她瞧不起我这样的烂木头,我们就让她见识见识烂木头的厉害。”
忙于应对怪手的丘玄生松开喵可兽,跳到地面上将邬丛芸的木头脑袋捡到怀里。原本她可以漂浮飞行,被殷南鹄一阵摔打就技能失灵了。丘玄生不放心她,说:“可我看到她把你打落在地上,离她越近风险越大。”
“别担心,主人会把我修好。”邬丛芸势在必得,“苻彗小姐也精通机械,有她们在我就相当于有无数次生命。”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砍击声,殷南鹄随手捡起块石头用来挡刀,苍姁出手很谨慎,像是防着殷南鹄偷袭给自己一刀。丘玄生没犹豫多久,点头说:“好,路上会很颠簸。”
喵可兽俯身把邬丛芸的木头脑袋握在手里,扭开闪去躲掉身侧怪手的攻击,穿越重重阻碍把殷南鹄当做目标。守护殷南鹄的怪手警惕地拦在面前,喵可兽毫不停步地跟那东西扭打成一团,把邬丛芸的脑袋当做沙包朝殷南鹄丢了过去。
专心对付苍姁的殷南鹄听见响动,只看到一个圆球飞在空中,邬丛芸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细小的红色裂纹,在瞬息间分散、皲裂、爆炸,火焰轰然将殷南鹄和苍姁吞没。
远远观望的岑既白尖叫一声,丘玄生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高声朝火焰喊道:“丛芸队长!”
缩小一倍的木头脑袋被热浪卷起,眼看就要坠落在地。飞散的硝烟中有个身影跳起来抓住邬丛芸,高高举起手中刀刃朝烟雾深处砍下。丘玄生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苍姁冲破烟尘纵身跃出,不忘捡起掉在地上的纸伞。
时隔多日又看见那个木头脑袋燃烧着四处翻滚,不过邬丛芸比小云同学智能许多,立马把自己导航到水洼里了。站在烟雾中的殷南鹄摇摇晃晃,一只手臂赫然掉在她脚边。
丘玄生不敢直视那道伤口,当初遇到殷南鹄时她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她开口想说些什么,苍姁却横刀在前,道:“这人没那么好对付,在她倒下之前不要松懈。”
殷南鹄闻言仰头笑起来,丘玄生以为她还有后招,立刻重拾先前的警戒。四只前一刻还气势汹汹或防守或攻击的东溟会实验体仿佛没了支撑,形同烂泥般颓然瘫倒在地。殷南鹄活动着仅剩的手臂,说:“是啊玄生,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残余的怪手把骨头扭得咔咔作响,像是想握住什么似的在虚空中胡乱抓着。苍秾茅塞顿开,说:“玄生,殷南鹄手上的红线就像钵陀戴的锁链指环,一根手指代表一只盗版喵可兽,把她两只手都切断,她就操纵不了那些东西了。”
戚红支招道:“或者把她削成哆啦○梦!”
那群东西犹如感觉到情势不利,与喵可兽对抗的力道顿时翻了好几倍。丘玄生尽力压制住那群东西,苍姁端详着刀上的血痕,抬头对丘玄生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有只怪手挣脱喵可兽的桎梏,丘玄生立时出了一身冷汗转头将它按住。丘玄生越发不安,轻声说:“苍姁前辈,这些东溟会的怪东西我来挡住,斩断殷南鹄手臂的事……”
她没说完就明白这句话有多残忍,明明从前的苍姁也没想过要跟殷南鹄打得头破血流。丘玄生没能说下去,苍姁却对她露出笑来:“斩断殷南鹄手臂的事就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