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挤人的早市街头,热气腾腾的包子刚被小贩整齐地码在竹笼屉上,香气飘得十里外的人都能闻见,临时支起的小摊前来客如云,整条街上都是谈笑声与说话声。
围在摊前的人太多,搁在笼屉边缘的包子被颗无端飞来的小石头打了一下,像个成熟的野果似的滚落在地。挡在摊前的腿比树林里的树还多,小贩忙着收钱交货顾不上捡,有个六七岁的小孩蹲身挤进人群,把那沾灰的包子握在手里。
她刚抓住包子,守在旁边的人就伸手把她提了起来。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叫,那人凶神恶煞道:“你做什么?”
小孩怯怯道:“我……我捡东西。”
那人冷笑一声,抓起这小孩拉到众人面前:“大伙都来看看啊,这个小贼偷我家的包子,被我逮个正着!”
小孩争辩道:“我没有偷你的包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朝这些包子伸手了?你别看我年纪小就冤枉我。”
另一人说:“是啊,我在笼屉边,没看见她偷东西。”
“诸位有所不知,这是个偷惯了的贼小孩,咱们这条街上哪个卖包子早茶的没在她身上栽过跟头?”抓着那小孩的人早有准备,哗啦一声在她口袋里翻出一堆石子来,“你拿石头把包子打到地上,趁着人多蹲在地上偷偷捡。”
“是你的包子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而已,掉地上不就是没人要了?”小孩涨得脸色通红,梗着脖子跳脚道,“我本来是想把包子放回去还你的,你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我呸!”那人揪着她细如麻杆的手,对身边帮忙收钱的那人说,“你去把先前跟我说话的李老板赵老板叫来,让她们认认是不是这小鬼前几天在偷东西。”
“得了吧,你不就是看我家里人死绝了没人撑腰,想找几个同伙讹我吗?”那小孩哇一声就哭了,边哭边挣扎道,“要是我娘还活着,绝不会让你们这样欺负我的!”
人群里有个人不满地说:“李老板赵老板一个在东街卖自家做的糯米鸡,一个在西街卖濑粉,这两位的人品知道的人哪个不叹服,我看你果真是个贼娃娃。”
“天下那么多姓李姓赵的,天知道她找的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孩子愤然一抹脸,反手拽住抓她那人,“行,你去把那两个人叫过来,我没做过的事我当然不怕。”
她说得正义凛然,人群里也有人求情道:“既然她不怕对质,你就松手吧。这么大点的孩子,我也不信是个贼。”
拽着那孩子的人不肯松手,这孩子也不发愁,大大咧咧坐在卖包子的摊位边,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
随着人群聚集,小摊也逐渐忙碌起来,抓人的见她没有要跑的意思,便渐渐放松管制,不时帮忙找个零钱。那小孩趁人不备随手往笼屉里一抓转头就跑,众人大呼受骗抬脚想追,小孩东躲西藏四处逃窜,没跑多远就把追兵甩开。
身后没了烦人的吆喝她才放慢脚步,一扭身藏在一户人家的矮墙下。手里的包子还挺烫手,她低头咬了一口,不经细尝就吐出来:“哕,费半天劲拿的是个水晶包。”
她扬手把包子往那户人家的鸡窝里一丢,百无聊赖地观赏小鸡啄包子。清早时分也只有街市上吵闹,周围只剩鸡叫,她半趴在篱笆上发呆,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哭声久久不散,她躲到矮墙后问:“什么人?”
没有回话,对方还是抽泣着。这也不是见鬼的时候,那孩子忍不住朝那哭声的来源处走了几步:“谁在那边?”
不论她怎么走近,那哭声始终跟她保持着距离,弄得她云里雾里,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现实还是梦中了。她想抬手揉眼睛,但却感觉手是被人抓着的。眼皮沉得仿佛有千斤重,戚红酝酿半晌乍然用力,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睁眼后才发现是岑既白在哭。戚红抬手要推她,咕哝着抱怨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有鬼呢。”
使劲吸鼻子的岑既白这才低头看她,如蒙大赦地抱紧戚红说:“你以为我想啊?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这不没死吗,”抬眼看见岩洞黑压压的石壁,戚红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她问,“大蚂蝗死了没?”
“死了。”岑既白努力平复心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道,“你刚才一直说我听不懂的话,我还以为你跟苍秾被岑乌菱踹了一样,小艾死活不回信,差点急死我了。”
“大蚂蝗扎在我身上的毒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居然没死?”戚红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岑既白搂着她往旁边挪了挪,地上传来小瓷瓶滚远的声音,戚红借着火光看去,那瓶子横躺在地上,里头的东西并没有全副倒出来,还有几滴粘稠地挂在瓶口。
戚红了然道:“原来是这个。你不是很宝贝那瓶尸油的嘛,当初仁丹差点死了你都没肯整瓶送人家。”
“猴年马月的事还拿来说,”岑既白抹着泪说,“仁丹身上是一个窟窿,你身上是几百个窟窿,能一样吗?”
“也,也是哦。”能活过来当然是好事,戚红不敢多嘴多舌,她蹙眉按着胸口寻思,“可我还是感觉怪怪的,好像也不能活蹦乱跳。难道这只是回光返照?”
“照你个头,”岑既白厉声呵斥一句,扭头在口袋里掏手机,“我这就给小艾她们打电话,你千万别死。”
她动作间把那个小瓷瓶踢得更远了,也不知道里头那些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药还在不在。戚红收回目光,居然觉得有点好笑:“你急什么?要死的又不是你。”
“为什么会这样,早知道就让苍秾她们留下了。”方才找药的时候手机掉在比瓷瓶还远的地方,抱着戚红站不起身,岑既白索性搂紧了戚红又要哭,“都怪你,我才不想让你救我呢,献姐说了让我照顾好你的。”
“好了好了,不至于不至于。”戚红抬手摸摸她的脸,岑既白累得哭不出来,戚红躺在岑既白怀里跟她对视须臾,忽然问,“小庄主,其实你很喜欢我吧?”
换作平常她肯定要跳起来骂人,但这回岑既白抬手搓几下鼻子,挪开目光看着满地的毒刺和碎布说:“是,是又怎样。”她不自然地瞟戚红一眼,“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是啊。”戚红靠着岑既白对她笑,“本来应该昭告天下大肆庆祝的,但眼下估计是人之将死,什么都看淡了。”
岑既白又抹几下眼泪,威胁道:“你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葬在沈露痕旁边,再随葬几条野狗。”
“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戚红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说,“我好像要不行了,感觉头昏眼花。”
岑既白抱紧她道:“振作点,想想你攒的买房钱。”
“不重要了,你和苍秾玄生一人一份吧。”岑既白哽咽起来,戚红说,“小庄主,你听说过人工呼吸吗?”
“听说过,”岑既白抬袖抹几下眼睛,悲观地说,“但是你现在身上全是洞,再怎么人工呼吸也会漏气吧?”
“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戚红望着岩洞里隔绝天日的山体石壁感叹一声,岑既白还想继续哭,戚红迟疑片刻,说,“对了,你能不能跟我亲个嘴?”
刚才还跟参加葬礼般哭得惨烈的岑既白登时尖叫起来,急忙捂住耳朵说:“你说什么呢!”
失去搀扶的戚红摔在地上,岑既白后知后觉重新抱起她,戚红忍着头痛说:“我也喜欢你,死前留个纪念吧。”
岑既白措词一二,说:“可我不会啊。”
戚红咳几声,问:“你不是看了那本秘籍吗?”
岑既白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张望一圈,小声说:“我只看了第一章《接吻的性质与定义》,然后就被银翘借走了。”
戚红颤抖着抬手:“你是让我做鬼之后报复银翘?”
“不是,不是!”岑既白抓住她的手,用一脸慷慨就义般的表情说,“你先别死,我擦个嘴。”
她抬起袖子在自己嘴上下死手搓了两三趟,又低头给戚红擦了几遍嘴。戚红感觉嘴都被擦麻了,岑既白煞有其事地深呼吸几次,诚恳地问:“我现在应该该怎么做?”
戚红气得想死:“还能怎么做?你就把你的嘴巴凑过来挨到我嘴巴上就可以了,这还用教吗?”
“我都说了我不会!”岑既白气冲冲地吼完,虚心请教道,“那要亲多久啊?太久不呼吸我也会死的。”
“快点吧,我真的要撑不住了。”戚红咳嗽几声,抬手在空气里乱抓,“随便,你自己在心里数五个数。”
五个数,五个数……岑既白深吸一口气,看起来比戚红更需要人工呼吸。岩洞里光照有限,靠近之后就更看不清了,岑既白数数比戚红预想中快,迅速直起身擦几下嘴。
在她擦嘴的空隙里,戚红已经靠着她肩膀合上眼了。岑既白回过神才发现她好像要死了,叫道:“戚红?戚红!”
戚红没反应,岑既白张嘴又要哭,戚红抬手说:“你别哭,我就是眯一会儿。你喊太大声会吵得我睡不着。”
岑既白半信半疑,问:“你不是要死了吗?”
戚红慢吞吞地伸手环住岑既白,在她肩上蹭几下说:“我还没和小庄主□□,我不能死。”
岑既白再度尖叫起来,一把将戚红推开。戚红就地滚开老远,这回没再半死不活地咳嗽,反而拍着地板大笑起来。岑既白的脑子终于转过弯,问:“你蒙我?”
趴在地上的戚红笑得简直要断气,岑既白惊恐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她指着岑既白说:“是你承认喜欢我,我就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不然我跟殷大娘去青州你为什么不高兴?”
“明明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你还偷我衣服穿,你小时候还说要跟我结婚。”岑既白揪起戚红就要打人,转念一想又说,“难道这也是在蒙我?你知道我会救你,是不是?”
“不是,我当时只想着帮你挡住了。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结果你拿灵药救了我。”戚红嬉皮笑脸地握住岑既白的手,她捡起地上的瓷瓶看了看,讶然道,“一滴不剩啊?”
岑既白哼一声,说:“不然呢?让你被毒死吗?”
“小庄主你好善良好勇敢好英明神武哦,”戚红一把搂住岑既白,故作羞涩道,“和我在一起吧,我卖肾养你。”
岑既白试着挣脱她的手:“你不是卖过一个肾了吗?”
“所以我才捡这个想看看它能不能让器官重新长回来,”戚红照旧胡扯,她把那个空掉的小瓷瓶丢开,又要挤上来想抱岑既白,“不管了,反正小庄主你舍不得我死。”
这回岑既白倒是没搡开她,刚跟白毛蚂蝗打了一架又被她一番惊吓,岑既白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想着联系上小艾和苍秾,戚红也把散落的白绫捡起来,掏出针线缝缝补补。
两人就等着对方开口,过了好半天都没人说话。岑既白先找的苍秾,苍秾没搭理她。沉默将岩洞衬得寂寥而诡异,正当她准备拨通小艾的号码,忽地听见一阵轻微的歌声。
岑既白放下手机,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戚红还以为她想吓自己一跳扳回一城,潜听片刻却发现风声里传来的是“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的调子,戚红大吃一惊,问:“难道看对眼了真的有BGM?”
信这个还不如信闹鬼,岑既白捏着手机哆哆嗦嗦地闭嘴细听,怀疑道:“这声音怎么好像在靠近啊?”
戚红吓得一激灵,岑既白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朝那传来微风和歌声的洞口喊道:“别偷偷摸摸的,赶紧出来!”
通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朝两人这边靠近。岑既白抓镖在手以此壮胆,拽着戚红走近一看,只见地上趴着个模糊的人影。
岑既白看清那人的脸比见鬼还害怕:“岑乌菱?”
“谁?”戚红快步走过去将那人扶起来,火光照耀下正是出发前给众人泼了一头冷水的岑乌菱,戚红琢磨道,“原来这不是看对眼的BGM,是姐姐大人的出场BGM啊。”
岑乌菱浑身是血呼吸微弱,有一边手臂甚至软绵绵的毫无知觉,岑既白摸不着头脑:“她去幻境里找救姑母的办法,怎么会被打得这么惨?而且她也不应该回这里。”
这人出现得过于奇怪,戚红也猜不出是为什么。干等着不如直接问,趁着岑乌菱两眼紧闭,岑既白拍拍她的脸,连声问:“你死没死啊?别睡了,赶紧起来说话。”
幸而岑乌菱没有彻底昏死过去,她偏过头躲开岑既白的攻击,低声说:“小艾,我弄丢了通讯器联系不上她……”
岑既白顿悟:“然后小艾把你给打了?”
岑乌菱睁眼看向她,不容置疑地说:“我感觉到她在附近,所以把降落点定在这里。你们赶快叫她来见我。”
难得岑乌菱虎落平阳,岑既白摊手说:“你求我啊。”
没等她继续得意,岑乌菱就迅疾地出手朝她打过来。拳头离岑既白的鼻尖不过一寸,岑既白惊得面如土色,岑乌菱收手说:“我找到了唤醒姑母的办法。”
刚想大骂岑乌菱的岑既白和旁观的戚红同时说:“啊?”
岑乌菱侧身挨着墙壁说:“叫小艾送我回神农庄。”
她说完这句就没再管另两人,岑既白怒发冲冠,吵着要跟岑乌菱决一死战。戚红费尽口舌才说服她暂时咽下这口气,两人合计一下决定先把小艾叫过来,毕竟救人要紧。
自然,在岑既白心里真正等待拯救的是苍姁。小艾的飞船比一切车马都快,说不准救醒苍姁后还能让她帮自己教训岑乌菱一顿——别说是岑乌菱,殷南鹄也要等着完蛋。
姑母是最重要的,姑母是最强的,岑既白乐得找不着北,神采奕奕地接连找了小艾几次,也不知是岑乌菱出现后恢复了信号还是小艾良心发现,这回总算跟她说上了话。
一听岑乌菱出事,小艾立马轰飞了半座山匆忙赶到。她把岑乌菱拖上飞船紧急做了包扎,岑乌菱留着她和银翘说了很久的话,被屏蔽的岑既白只好在门外急得直打转。
飞船自己会飞,到了兴州境内小艾才走出房门。岑既白和班瑟等人都在走廊里眼巴巴地等着,一见小艾走出来,岑既白立马兴师问罪:“你之前怎么不理人的?”
“刚才太吵了,我连银翘她们的电话都没接。”班瑟抢着问岑乌菱为什么受伤,小艾如实说,“庄主在幻境里遇到了另一只炼狱血池螭魃炽火妖龙魔王,那个东西不肯告诉她唤醒家主的法子,庄主就跟那东西打了一架。”
岑既白点头:“另一只猫?”
“另一只魔王。”小艾隔着玻璃观察坐在病床边扭胳膊的岑乌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过这个办法很……”她没说完,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岑既白气她不把话说全:“是不是真的试过就知道了,苍秾和玄生还在戊窠城呢,我们赶紧试了再去接她们。”
飞船停在神农庄上空,小艾结束沉吟,说:“好吧,这个方法是老庄主创造的,据说是——”
她鬼鬼祟祟凑到岑既白耳边说了句什么,岑既白立即张大嘴巴。戚红半句没听见,抓着岑既白问:“是什么?”
岑既白脸色难看,她学着小艾的样子靠在戚红耳边说了几句,戚红震惊地反问:“姐姐大人不会被骗了吧?”
旁观的班瑟坐不住,急得抓耳挠腮。师娘懒得磨叽,不耐烦地挥手道:“试试就知道了,咱们赶紧的。”
飞船停在岑乌菱的院子上空,小艾一甩软梯,率先滑了下去。岑既白脑袋还是懵的,在班瑟和戚红的推搡下跟着着地。一行人下了飞船直奔放置苍姁的房间,鹿头们冥顽不灵非要看庄主手信,还是岑乌菱亲自出面才偃旗息鼓。
到了屋子里,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一行人又不知道怎么办了。小艾在霜冷草里冷得打抖,问:“谁……谁来?”
屋里几人互相看了一圈,没人敢毛遂自荐。岑乌菱抱着受伤的手站在门边监视众人,岑既白毅然决然走到床边,她先是推了推苍姁,说:“姑母,你醒醒。”
眼看正规办法没用,岑既白顶着满屋子人期盼的目光趴到苍姁枕边,小声说:“苍姁开门,我是嫂子。”
刚才还睡得安详的苍姁猛地吸进一口气,霍然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