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要醒了?”
丘玄生听见有人小声说着,身旁另一个声音说:“是要醒了。”她睁开眼,就见那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推着身边那人,殷切嘱咐道,“去通知珍蕊和殷家主,赶快。”
围在床边的都是眼生的面孔,身上没有泥水,还换了身干净厚实的衣裳。丘玄生懵然地四处打量,身边那丫鬟打扮的女子说:“姑娘,你起来了。”她顶着头晕要起身,那女子将她按回枕头上,“医师说怕牵动伤口,你快躺下吧。”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丘玄生除了头疼没觉得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还是执拗地坐直身来。屋里那群人立马给她铺被子塞枕头,几乎是把她当瓷娃娃来照料。
身上的纱布裹得很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丘玄生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警惕地问:“这是哪里?”
带头那人答:“这儿是销铁寨。”
丘玄生掀开被子要下床:“沈寨主呢?”
“寨主还没回来,如今是殷家主管事。”那群人挤上来把丘玄生按回枕头上,带头的给她盖好被子,苦口婆心地说,“千万别下床,你伤得太重,必须卧床静养。”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丘玄生还想逃跑,屋外就有人将房门打开了。珍蕊跟在殷南鹄身侧,这两人不像丘玄生一样裹着伤口,站得一个比一个直,好像根本没受过伤的样子。
那天明明看见殷南鹄满身是血,丘玄生头疼地放弃回忆,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不会帮东溟会做事的。”
“玄生,这里是销铁寨,不是东溟会。”殷南鹄在床边坐下,说,“不要再逃了,就当是给大家行个方便。”
床边簇拥随侍的那群人鸦雀无声,珍蕊斥退她们,殷南鹄露出温和的笑容,说:“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把你带到东溟会去。我们就在销铁寨里暂住半个月。”
原来这都是殷南鹄的手笔,丘玄生心知还是没能逃出她的控制,说:“遇见班瑟你还能全身而退,真是不简单。”
“班瑟很强,若不是珍蕊相助我早就死了。”殷南鹄并不自傲地对珍蕊笑了笑,拉住丘玄生的手亲切地说,“你有心事可以和珍蕊说,先前也是她负责招待戚红的。”
丘玄生想把手从她那边抽出来,被握住的手腕却提不起力气。丘玄生心里越发没底,问:“沈寨主呢?”
殷南鹄给珍蕊使个眼色,示意她说。珍蕊垂首看着丘玄生,像是汇报工作般道:“殷大娘带你上山之后,我领着一个小队去看了你和沈露痕落脚的古庙。她和她的属下不见了,后院多出个坟包,有人替她们立了碑。”
丘玄生没听懂:“什么?”
“泥土很新,若是我们早半个时辰去就能把立碑的人抓个正着。”珍蕊表现得很是谦逊,就像是专门为丘玄生刺探情报一样,“碑上说土里埋着的是个小山神,她守护整座山上的野果,乱摘果子或是推倒木碑的人会遭到诅咒。”
听起来像是岑既白的手笔,苍秾才不会想到去诅咒毁坏墓碑的人。丘玄生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笑容在扩散,见她心情好了些许,珍蕊补充说:“坟前没有香火供奉,只有三根树枝。想必是条件简陋,立碑的人就拿树枝当做线香。”
她说罢就又低头沉默,好像一件本就摆在床边的家具。
好在苍秾她们没有被抓回来,丘玄生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殷南鹄很是大度,承诺道:“只要你同意,我就立刻派人把沈寨主的尸身接回寨子里来。”
“我不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丘玄生很快说服自己保持冷漠,她转过头不看殷南鹄,说,“我不会帮东溟会,也不想和你们为伍。你感动不了我的。”
“可我曾经感动过你,不是吗?”殷南鹄伸手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身后,“上回我们在戊窠城,你和苍秾总是跟在我后头,黏着我叫我殷大娘。那时候真好。”
说起旧日的时光,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念和放松。丘玄生错愕地看着殷南鹄,殷南鹄对她淡然一笑,说:“有时我看着你和苍秾,还有小庄主戚红,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留在神农庄与苍姁她们在一起的日子。”
这样实在不像一个害死了许多人、又把她抓到这里的坏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裹住伤口的纱布牢牢地捆着丘玄生,勒得她呼吸都困难。丘玄生问:“你会想念苍姁前辈吗?”
殷南鹄认真地回答:“我会永远记得苍姁的。”
这语气太过真挚,丘玄生分不清孰真孰假,下意识问:“那你为什么……”她飞快措辞,问,“岑庄主她们都说,苍姁前辈如今昏迷不醒,都是因为你把她打伤了。”
“我想念的只是我记忆里的苍姁。曾经的她很像你和苍秾,天真活泼,对什么都好奇。”殷南鹄握住丘玄生的手,笑着说,“戚彦说她像新发的柳芽,我也觉着像。”
她看着丘玄生,就好像在看一段美好的往事。丘玄生也有一瞬间想起幻境中殷南鹄和苍姁相处时的快乐来,殷南鹄轻叹一声,说:“可惜她变了。”
丘玄生的心像是被提到半空:“苍姁前辈变了?”
“她变得太成熟,连表露出单纯的表情都吝啬。尽管我觉得这样的苍姁也不坏,”殷南鹄轻声笑了笑,“但她渐渐把我当做敌人,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排除威胁。”
那点浅淡的笑容像是一道疾电窜过全身,丘玄生顿时看穿眼前这人真诚外表下掩盖的虚伪——她只是在怀念二十年前被她骗得团团转的苍姁,一如她二十年后在众人面前假装是一个大义凛然、温柔可靠的前辈。
她喜欢稚拙的同伴,因为这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有别于旁人的强大。当苍姁不再被欺骗,当丘玄生和苍秾得知当年神农庄风波中是谁在推波助澜,她就会撕开伪装露出本相。
如今她想着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只能向她求援的苍姁,几乎要落泪般地怅然。丘玄生抽回手说:“难道不是你先将戚彦前辈和岑老庄主从她手中夺走的吗?”
殷南鹄的表演被她打断,戛然而止。丘玄生毫不畏惧地继续拆穿道:“还有献姐,是你害得戚红变成孤儿无家可归,你连一点内疚都没有吗?”
“玄生,如果当年这群人里有谁从一而终不曾改变,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殷南鹄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沉痛已然消失无踪,“戚彦太软弱,几句风言风语就能把她打倒。岑星咏太追求完美,因为错怪戚彦把自己弄得病歪歪的,其实若想成大事死一两个亲信根本就不算什么。”
“还有苍姁,苍姁倒是没什么过错,她唯一不该做的就是跟我做敌人。”她出手如电,拽住丘玄生的头发说,“她成了活死人之后我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把你和苍秾都弄死?因为苍姁死了,你们需要一个作为引路人的长辈。”
丘玄生推开她想跑,她拽着丘玄生的力道骤然放轻,安抚般抚摸着丘玄生的脑袋:“可你们像苍姁一样背叛我。”她笑着轻声说,“玄生,你以为我为什么留着你这条命?因为你们都一样蠢,只要抓住其中一个,剩下的就会一个个自己送上来,最后都成为任我践踏的尸骸。”
丘玄生脑袋磕在床柱上,她放声大笑起来:“殷大娘,你真是太蠢了。”伤处发出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丘玄生捂着伤口说,“这就是你和我们的不同,我们会为了朋友不顾一切,而你只会推出你的同伴替你挡刀。”
殷南鹄不为所动,丘玄生丝毫不惧地直视她的目光,讥讽道:“乐始总嘲笑我笨,可你明明才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你继续往前走吧,到最后你身边连一个人也不会剩下。”
“你说得对,玄生。”殷南鹄恢复笑意,“最后你身边会有很多人,苍秾、小庄主、戚红……她们都会来陪你。”
丘玄生闻言一滞,殷南鹄满意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像是要彻底将她当做物件丢进一只隔绝外界的匣子般,空留下陌生的房间和怔住的丘玄生。
还是不能老老实实待在牢笼里,丘玄生刚要下床,就被珍蕊一把拦住。根本没意识到这人还留在房里,丘玄生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殷大娘让我看住你,不让你再逃。”珍蕊说话时感情毫无起伏,她轻声问,“加入东溟会并没有什么不好,你也不算是神农庄的人,为什么不肯低头呢?”
丘玄生不说话,珍蕊又说:“到了东溟会,你以为到时还有这么好的屋子住,还有人服侍你?你会变成一个只知道呼吸的死人,身上所有的血肉都被取用。”
“那你呢?”丘玄生抬头注视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沈寨主跟我说,你是为了治病才加入的东溟会。”
“是,如今我没有再生过病。”珍蕊说到这里罕见地露出一点笑意,她诚恳地说,“东溟会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若不是殷大娘差毕医师救你,你前天夜里就死了。”
记忆里似乎没见珍蕊笑过,她对沈露痕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丘玄生捂着伤处咳嗽几声,问:“所以你就听命于她吗?”珍蕊不答,她又问,“你觉得戚红如何?”
“和你一样,都是殷大娘交给我的任务。”珍蕊说着,走到门边道,“我会看好你们,不会再让你们逃走。”
她开门要出去,丘玄生连忙用交谈牵住她:“沈寨主呢?”
珍蕊开门的动作一顿,说:“算是个朋友吧。”
丘玄生问:“那你为何对她刀剑相向?”
“任务是凌驾于感情之上的。”珍蕊漠然转过身来,她捋起半边袖子,衣料底下是苍白的皮肤,“沈露痕应当告诉过你我在东溟会接受了什么改造,你觉得我还算是人吗?”
“当然,”丘玄生摸索着下床,刚走出一步就是刺骨的疼痛,“你还有你在乎的人,你并不是铁石心肠。”
珍蕊肯定地说:“我没有在乎的人。”
“你有的,”两条腿痛得几乎无法迈步,丘玄生坐回床上,说,“那天在甲鲸城,你的妹妹差点被岑庄主出手掐死之际,是你奋不顾身救了她。”珍蕊冷淡的表情稍有松懈,丘玄生心里紧张,问,“你还记得吗?”
好像确实有这件事。珍蕊若有所悟,抬手按在胸口。她静静站了一会儿,说:“我不明白。”
丘玄生对她笑道:“不明白也没关系。”
向来忠于东溟会的沈露痕为何会背叛,这下珍蕊大概猜到理由了——屋里这个人一定很擅长抓住旁人内心的弱点,沈露痕想法太多,所以才会协助她逃跑。
她很确信自己对东溟会忠心耿耿,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是东溟会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应该拿出比旁人更多的忠诚奉献给东溟会,不该有任何自私的想法。
那次实在是意料之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冒着被岑乌菱切碎的风险冲出去救人。她可以为了东溟会的事业命悬一线,却不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冒险。
珍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照殷南鹄的命令在丘玄生房门外一守就是三天。这三天里她依旧什么也没明白。
直到第四天里,有个面生的小喽啰带着食盒上楼。珍蕊照例把她拦下,说:“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珍蕊姐,你就通融通融吧。”那个小喽啰举起手里的食盒,仗着师出有名争取道,“前些天我跟你和殷大娘去追沈露痕,冲得太前边差点被砍死。”
珍蕊歪头问:“你是来打她报仇的?”
“不不不,毕医师叫我来送药。”对方笑嘻嘻地说,“那次真是吓破了胆,以后我就搞后勤啦,毕医师让我趁热送过来,这汤太苦,要我看着里头那位喝完。”
珍蕊不想跟丘玄生再有牵扯,于是打开门让她进去,自己只没有关门立在远处守着。丘玄生蜷缩在床上,那个小喽啰拍拍她的肩膀,说:“玄生小姐,喝药了。”
这几天丘玄生浑浑噩噩,恨不得每一刻都在睡梦里度过。她懒怠地睁开眼睛,那人把矮几搬到床上,一一摆好汤碗和药壶,小声问:“玄生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声音比倒汤药的声音还小些,丘玄生差点没听见。她抬眼端详那人片刻,眼前的脸庞与雨夜里惨叫的杂兵格外相似,丘玄生惊诧道:“你是那个被殷大娘抓着的人?”
“对对对,就是我。”对方偷瞟一眼门外的珍蕊,趁着斟药的水流声压低声音道,“玄生小姐,我是来带你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