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稳稳接住那令牌。两日牢狱,未折其脊梁,只在他眼底凝了一层不化的寒霜。与周遭的欢欣不同,他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宣言。
而在他手中那柄无鞘之剑,剑锋上仿佛还映着枉死者的血光。
“总镖头,客卿林弈,归队。”
林弈缓步走到温承歌身边,行了一礼。而他身后跟随的黎洲总督,此时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那曹龙真是疯了!竟敢对安南王女动手,若是水师调度再慢些,一位王府子弟在此出了岔子,他再长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甲板上,曹龙和刺史一行人已被水师官兵尽数制住。黎洲总督摆摆手,命官兵将这帮子祸害押送官府候审,随后郑重向温承歌谢罪:
“属臣看管不力,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温承歌平静答道:“总督大人言重了。不过芥藓之疾,劳大人亲至,足见诚意。”
她走向船头,凝视着远处漫天霞光。良久,缓缓开口:“后续之事,就看大人如何处理了。”
两日后清晨。
几名官差出现在伏波津港口,迅速吸引了百姓们的注意。他们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盖有总督大印的告示贴在码头附近的布告栏上。
——照得伏波津漕运,本为立国通商、惠泽万民之要务。然有镇河帮逆犯曹龙等一干凶徒,枉顾国法,恶积祸盈。今已查证,其罪有三:
一、窃国。私吞南洋贡品,欺君罔上。
二、害民。逼死良善百姓,构陷镖局。
三、乱法。袭击官差,武力抗法,罪同谋逆。
以上诸罪,证据确凿,供认不讳。依《璘律》,判处首恶曹龙、从犯张坛、茅术等,即日处斩,抄没家产,以证国法,而谢黎庶。
自此,伏波津漕运一切旧规尽废。所有私设费用,一律革除!
另,曹龙一党抄没所得之赃银,特拨出专款,设立“抚恤堂”。凡往日受其盘剥、迫害者,皆可前往陈述情由,经核实后,由官家给予赔偿抚恤。
各宜禀遵毋违。特示。
民众围上前去,议论纷纷。
一名老者扶着眼镜,嘴唇无声翕动着,在念到“曹龙……即日处斩”时,声音猛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反复念了三遍。
“居然出了这档子事!曹龙那厮猖狂这么些年,可算是遭了报应!”
“果然!我就说先前那场案子有蹊跷!曹龙惯会诬陷人!”
众人唏嘘中,有些眼尖的议论着:“那兴临镖局,什么来头?”
“听说是京城里了不得的贵人……”
“管他什么来头,能除了曹龙这祸害,就是青天大老爷!”
一名老妇颤颤巍巍地挤在人群中,听到旁人转述“抚恤受害渔户”时,一下子红了眼眶,呜咽起来:
“……张家小子,可以瞑目了……”
与此同时,官府大堂内,黎洲总督笑着喝一口茶水,看向一旁静坐的温承歌:
“殿下深明大义,您吩咐的‘抚恤堂’诸事,臣已命人执行。
“另外,镇河帮的总舵主邱禹昨日信来,向臣下陈情,言明自愿将伏波津漕运事务,托请兴临镖局协理,以求戴罪立功,整顿秩序。
“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温承歌转了转玉扳指,神情严肃郑重:“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兴临既受委托,自当以《璘律》为纲,清除积弊,使物畅其流,民得其利。”
“过往盘剥百姓,私设税目之举,绝不容再现。”
总督闻言,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承殿下此言,老臣便安心了。臣会即刻行文,将协理一事公告各衙司,今后伏波津一应曹运文书,皆需经兴临镖局副署,方可生效。”
温承歌点点头,泯一口茶水,又听总督压下声音:
“此外,漕运税银……日后便按新章执行,直接解往藩库。殿下整顿之功,臣亦当具表上奏,为殿下及安南王请功。”
事情已商议的差不多了,温承歌起身告辞。临走前,黎洲总督忽然想起什么,说道:
“殿下留步。有一件事臣忘记说了,那位邱总舵主为镖表歉意,以个人名义向您和镖队献上赔礼,已经送到镖船上了。”
温承歌回到镖船,只见众镖师聚成一团上啧啧称奇看见总镖头过来,镖师们呼啦啦散开,露出甲板正中央的几只木箱。
温承歌目光扫过箱笼,对期待的众人说道:“诸位辛苦,这些就分与各位做花红。林客卿,由你主持。”
林弈忽然被点名,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卷入了欢呼的人群中。
夜色笼罩整片伏波津,镖船上灯火通明,一派安宁。
总镖头房内,陈叔与王姨立在桌案前,神情严肃。温承歌坐在桌案后,将黎洲总督新拟的相关诏令铺开,缓缓开口道:
“陈叔,王姨,伏波津的新规矩立起来了,但根基未稳。承歌拜托两位留下,替我守住这里。”
“对兴临而言,两件事是铁律,不容商量。”
“其一,税银依《璘律》收理,公开张榜。不论镇河帮或是兴临的人,绝不准多拿百姓一文钱。”
“其二,‘抚恤堂’一事,既是脸面,更是良心。每一笔出入,必须有账可查,落到实处。”
温承歌说罢,将两枚令牌推过去,一枚刻“安”字,一枚刻“兴”字。
“这枚,可直呈黎洲总督府;这枚,可调动兴临在此地的所有人手。”
“若有当地势力胆敢向百姓伸手,重蹈覆辙,或阳奉阴违,一旦查明确凿——”
她停顿一秒,语气平静无波:
“先斩后奏。”
温承歌的声音压的更低,面色凝重:
“稳住漕运,是明面上的差事。此处日后便是王爷与兴临在水路上的耳目,哪些船、哪些货、哪些人不对劲,我要知道。”
陈叔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接过令牌:
“小姐放心,只要我二人在此地,规矩就在。”
王姨眼神锐利,斩钉截铁道:
“谁敢坏了您挣来的这片清净,先来问过我手中的刀!”
温承歌颔首,最后将一本空白的账册推过去。
“账,就从今天开始记。”
陈叔与王姨转身离去,临走前最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们的目光中带着欣慰,不舍,还有全然的信任和坚定。
自此,伏波津明面上一系列事故,终于有了结局。
“温总镖头,这皆大欢喜的时候,您怎么能忘了在下?”
温承歌走出房门,不出意外的在走廊边上看见那位赫公子的身影。
赫洛换了一身绣金云纹的月白衣袍,手里还是他那柄不离身的折扇,乍然望去俊逸倜傥,倒还真像个贵气的世家公子。
温承歌有些疑惑地打量他两眼,给出评价:
“衣服不错。但你确定要穿这身随我去审讯?”
赫洛相当得意:“那是自然,本公子的审美品味就算放到整座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家伙根本没把她后半句话听进去。温承歌有些无语,自顾自提着灯笼走下踏梯,留赫洛一人追在身后。
二人一路下到船舱最底处的杂物间,将门锁好,赫洛还贴心地布下一道屏障,将整个房间与外部隔绝开。
一切准备就绪,温承歌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上腰间的玉佩。一道灵光从玉佩中飞出去,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那灵光在二人视线中缓缓聚成形体,赫然是先前被温承歌分离出的“水鬼”的灵识!
“这就是那只‘水鬼’?它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啊。”
赫洛看着那缕形态不稳的灵识,它疯狂地向二人扑来,却只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躯。灵识状态下,它无法碰触到有形体的生命,自然造成不了伤害。
温承歌皱了皱眉,以灵力探查那缕灵识的状态。确如赫洛所言,那些邪祟气息已经彻底侵入了它的灵识,这家伙现在已经失去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击本能。
看来这场“审问”还未开始便已宣告结束了。温承歌叹了口气,唤出溯光,准备给那缕灵识最后的解脱。
【哎哎,别急嘛,温总镖头。在下百般请求与你一同参与这场审讯,你觉得是为什么?】
温承歌止住动作,仔细回想一下这位少爷昨日堪称胡搅蛮缠的“请求”,恍然大悟。
【因为你在向我示好,想方设法要跟着我一同行动?】
“咳咳咳!”赫洛没料到她如此语出惊人,当下被呛住,花容失色。温承歌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耳尖,搞不懂这位少爷为何总是一惊一乍的。
【温总镖头你可别乱说啊!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是因为在下有“读心”的本事。】
【你若同意,我便感受一下它的灵识,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关于那邪祟的线索。】
读心?什么种类的灵体能学得这种本事?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温承歌确信自己认知内的灵体中没有这种技能,但赫洛身上那些她闻所未闻的情况太多,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罢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温承歌点点头,下一刻,赫洛的双眼化为银白色,掌中散发出淡淡的灵光。
良久,他收回灵力,脸色微微发白,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那缕清辉仿佛被邪祟缠绕上,赫洛有些嫌恶地甩了甩手。
【……不是命令,也不是契约。】
他看向温承歌,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是‘污染’,伴随着一种纯粹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饥饿’。”
“它们没有自我,因为它们本就是某种更庞大意志的……触须。青云岭的傀儡蛛灵,伏波津的水鬼,都是它意志的延伸。”
“我们扯断的这两根线,可能只是它千万条触须之一。”
饶是温承歌如何镇静,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骨窜起。
更为庞大的……意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种与灵脉相似却具有强烈攻击性与侵蚀性的邪祟,是何时扎根璘朝土地,又是何时蔓延至此?
事态远比她预料中要严重的多。赫洛看着温承歌愈发沉重的的脸色,拍拍她的肩膀: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好消息。在我的感知中,那邪祟距离覆盖整片疆域还差的很远,只要京城处的主灵枢安好,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出乎他的意料,温承歌很快消化并接受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溯光剑出,干脆利落地解脱了那只受邪祟污染的灵体。温承歌再次抬头,眼神中只剩下坚定。
“那么,我将尽我所能,斩除邪祟,以我身家性命,护灵脉周全。”
赫洛看着她,微微一怔,意外地没发表什么见解,二人一路沉默着离开杂物间。
翌日,镖队整装待发,准备踏上新的路途。林弈伫立在船舱的走廊中,怀中抱着的还是那柄用麻布裹着的剑。
“林客卿,总镖头请您去她那一趟。”有镖师匆匆路过,将消息带给他。
“总镖头,您找我有事?”
他叩响温承歌的房门,得到应许后推门而入。温承歌坐在桌案前,示意他打开案上那只长匣。
林弈有些疑惑地打开匣子,匣内静静躺着一只做工精良的玄色剑鞘。
“这是……”
“你选择了那把剑,我尊重。”温承歌的目光落在无鞘的剑锋上。
“但剑刃双锋,过刚易折。我赠此剑鞘,是希望它能护你想护之人,行你欲行之道。”
林弈接过剑鞘,手指拂过其上的云纹,深深行了一礼:“林弈明白。”
“走吧,该启程了。”
官船扬起风帆,破开伏波津的浪涛,驶向北方天际那更为浓重的阴云。
温承歌独立船头,溯光剑安静地悬在腰间。
她的征程,方才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