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是黄色的烛光,窗户上的剪纸红喜字静静贴立着。
空气里只有李月翎一个人的呼吸声,透过红盖头的纱,她能感受到身边站着的人,单薄消瘦。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如同纸人般,隐约让她觉得对方正带着讥讽的笑瞧着她。
手指死死捏着嫁衣上的绣纹,布料摩擦着她的肌肤,带着细微的痛感。
“咔嚓——”
房门被推开,黑影逐渐逼近,李月翎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丝毫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
腐臭的气息愈发浓郁,她浑身僵住,再也无法动弹。
“宜光,你是我的妻子。”
声音里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眷恋。
“你逃不掉的。”
盖头被猛地掀开,一张没有眼睛的脸瞬间贴上她的鼻尖。
两个漆黑的洞里鲜血往下流淌,冰凉的触感滴落在李月翎的手上。
浑身毫无力气,李月翎只能睁着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疲惫地睁开眼,李月翎只觉一阵昏沉,差点再次睡过去。
室内的安神香还在燃着,她出了一身黏腻的虚汗,试着动了动手指,遮住了从窗纸上透进来的阳光。
意识稍稍回笼,才想起此时是在一个驿站里。
而这样的梦,自从她杀了贺知行后,每日都会梦见。
她不得不承认,就算贺知行亲手喂她喝下五石散,让她癔症复发,日夜受着折磨,逼她交出手中的权利,嫁给他做个无用的公主。
在他死在她手里后,她还是忘不掉他,直至彻底陷入这梦魇之中。
不禁嘲讽的嗤笑一声,笑自己还有弱者的情感。
“绮梨!”
听见屋中的喊声,门口的宫女推门进来,看见已经坐起的李月翎,紧张地跪在地上行礼。
原本宜光公主就不近人情,自从离京之后更是喜怒无常,癔症发作后愈发可怖,已经误伤了不少身边伺候的人。
“绮梨呢?”
李月翎扶了扶发痛的额头,冷声问道,语气里的寒意吓得跪着的人一个哆嗦。
“……她……她去向江陵城荣家传信了,殿下今日就要到城中,让荣家备好殿下入城的事宜。”
李月翎也不为难她,挥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浑身满是汗意,但她不喜用这驿站里的浴桶,只能等到了荣府再沐浴。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绮梨的声音,许是匆匆赶回来,还带着喘意。
“殿下……需不需要奴婢进来服侍殿下洗漱?”
“不用。”
李月翎想着回荣府后沐浴之事,自十岁之后,她从不用人服侍穿衣,顶多是绮梨给她梳发髻,此时也没心情打扮。
自己穿好襦裙,墨发用几根簪子束住,随便收拾了一下,便下令继续前往江陵城。
昨日染血的衣衫自是扔了,她从不用脏了的东西。
“殿下。”
王太医走上前来拱手道,“昨天救下的那人伤势过重,不方便移动。”
李月翎上车前被叫住,此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她微微侧头,看向被侍卫扶着的荣景初,他正挣扎着想要站稳,浑身还冒着冷汗,疼得不住颤抖。
荣景初的手臂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深呼吸着抬头,对上少女冷漠的眼眸。
“你能回荣府吗?”
李月翎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她本也无意多管,只是荣府若要杀他,倒不如让他跟着,免得死在驿站丢了自己的脸面。
总不能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耽误了自己的行程。
“可以。”荣景初皱眉咬牙,他也知自己如草芥般的性命不值一提,更不敢奢求这位公主留下人照顾他,能跟着同行已是万幸。
李月翎没再说话,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荣府的丫鬟和小厮都步履匆匆,连带着院子里的诸位主子,也被渲染了几分焦急。
正是三伏天,阳光落在人身上毒辣得很,可那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少爷们,此时都聚在院子里,神色各异。
“嘎吱。”
门被推开,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所有人神经一紧,急忙转过头去看来人。
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突然间被这么多主子注视,他头皮一紧,心中的焦急散了大半,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开口,“三、三少爷还没找到……”
“砰!”
茶杯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大房夫人的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小厮一下被吓得噤声,旁边一位面目亲和的小姐及时开口,“下去继续找!尽快!”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退了下去。
荣府嫡子倒是镇定,快步上前扯住大房夫人的衣袖,“母亲何必如此紧张,”
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个小厮急忙前来通报,“主母,那位殿下到城门了!”
送信的人路上耽误了些时间,众人本还不确定殿下的行程,此刻顿时乱了阵脚。
所有人都顾不上礼数,匆匆往门口赶去。
府中大老爷还在衙门当值,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接驾。
众人隐隐约约听见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周围的百姓没提前听闻风声,见状纷纷靠在道路两侧看热闹。
迎面而来的几辆马车倒不算特别豪华,但前有数百士兵开路,后面跟着的铠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尾。
这气派,让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
车轱辘缓缓滚动,最大的那辆马车停在荣府门口,就连车夫都穿着一看就价值千金的绸缎。
车帘被掀开,几个穿着青衣银坠的丫鬟先下了马车,恭敬地站在一旁,摆好垫脚的凳子。
好大的阵仗……周围的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只白皙的手挑开帘子,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衣袖,少女面若冰霜,脸上还带着病容,苍白的脸色却遮不住精致的五官。
额头上的花钿更衬得她肤若凝脂,一身大红银绣白鹤的长裙垂落,未戴耳坠,头上只插着几只点翠金步摇。
李月翎目光凛然,唇色未涂口脂,显得有些苍白,她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几眼,便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荣府众人先是被她的气场震慑,反应过来后连忙惶恐地想要下跪,却见少女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后面的马车中,荣景初嘴唇泛白,也挣扎着下了车。
逃离之时,他本以为一时半会不会再回这荣府,不曾想半日不到,竟又以这般狼狈的模样归来。
他身上伤势极重,方才还烧得浑身炽热,半昏迷间,上好药的伤口又崩裂出血。
到了荣府门口,他只能强撑着下车。
他移开满是恨意的目光,落在荣景柯的身上上。
“荣景初?”
诧异的声音从荣府众人中传出,荣景柯震惊地瞪大眼睛,这个废物怎么会跟宜光公主一起回来?
“兄长,我回来了,你是不是很失落?”
荣景初没忍住内心的冲动,嘲讽地回道。胳膊和腿上的剧痛让他根本站不稳,全靠旁边两个侍卫搀扶着。
“孽障,住嘴!”
荣家大夫人原本只是猜测,此刻见这情形,已然心如明镜。
怕是自己的儿子想除掉荣景初,却被这位殿下撞破了!
本是家丑,如今闹到了殿下面前,她顿时慌得手足无措。
话音未落,李月翎身边的掌事嬷嬷便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甩了她一个清脆的巴掌。
“殿下还未说话,你一介民妇也敢插嘴!”
荣府老夫人猛地被这动静惊到,身子一僵,脸色泛青,幸亏被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连动都不敢动。
殿下……这等嚣张跋扈的作风,周围围观的百姓也猜出了面前这位的身份,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
“参见宜光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宜光公主是何人?她新婚之日弑夫的事迹早已传到荆州,虽被文帝以雷霆之势镇压,可镇国公府第二日便挂起了白绫,众人也不是傻子。
当真是一位狠毒且蛇蝎心肠的女子。
荣景初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常年被关在府中,竟不知这位宜光长公主的事迹。
见众人如此害怕,心中慌了几分。
他紧张的视线落在李月翎身上,却见她侧头望来。
少年眼尾微红,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紧张与不安,眼尾的红痣更添了几分可怜。
李月翎恍惚了一瞬。
当初年幼的她,也曾这般跪在顾知鹤面前苦苦哀求。
不过失神了几秒,她便迅速回神,缓步往府中走去。
众人本以为这位公主会对荣景初的事视若无睹,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她的脚步停在了跪了一地的荣府众人面前。
“荣府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
一句淡淡的问话,让底下的众人浑身一颤。
旁人只当是流传的小道消息,她们却清楚,眼前这位公主,正是因为杀了镇国公世子,才被贬到荆州来的。
可她们万万不敢怠慢这位公主。
来荆州并非意味着失宠,反而能看出陛下对她宠爱极深,才力保下她的性命,保不齐哪一天她便会回京复宠。
真是倒霉……这事即便被捅出来,也顶多是坏了荣府的名声,这位煞神为何偏要管这闲事?
烈日灼灼,李月翎大病初愈,刚下马车便冒出虚汗,身旁的绮梨连忙快步上前,给她扇起扇子。
马车里本备有冰块,下了马车,公主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这酷暑。
往年这个时候,公主都在皇家避暑山庄休养,绮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荣府众人和百姓依旧跪着,李月翎垂眸看着他们,她相貌虽美,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就在这时,当值的荣府大老爷荣恭霖,带着一众官员从远处快步跑来。
他们远远便对上李月翎清冷的目光,顿时浑身一颤。
这位看着就绝非善类,往后这荆州,怕是难有好日子过了。
“微臣参见宜光长公主!”
荣府女眷们跪得膝盖都发痛了,才终于听见李月翎的声音再次响起,“起身吧。”
她裙摆飞扬,径直往里走去。
荆州荣府,是她早就选定的暂时容身之地。
昔日她深受陛下圣宠,本以为至少在言帝驾崩前,都不会离开京城,连公主府都还未建好。
更何况,若太子顺利继位,她这一生或许都不会离开京城。
倘若不是出了贺知行那档子事。
“殿下,已给您安排到主院了。”
荣恭霖在一旁躬身笑道,除了上任时到京城领命,他何曾见过如此身份尊贵之人?
更何况李月翎生性残暴,他唯恐惹她不快,丢了脑袋。
即便她回不去京城,一辈子留在封地,他们这些官员也只能把她当祖宗供着。
毕竟公主的私兵还在城中驻扎着呢。
李月翎脸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却依旧遮掩不住病气,显得有些恹恹的。
“好了,都退下吧,无事不必打扰。”
底下的人连忙惶恐应下,正要退去,却被李月翎叫住了荣恭霖。
“殿下。”
荣恭霖本就胆小,此刻更是冒出一身虚汗,弓着身子,姿态极尽卑微。
“荣家就是这般对待庶子的?”
李月翎皱着眉,斜眼睨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她并非对荣景初发了善心,只是她刚救回来的人,若是在她眼皮底下再出了事,那便是打了她的脸。
“殿下误会!殿下饶命!臣当真不知此事!嫡子年幼顽劣,不过是兄弟俩闹着玩罢了!”
荣恭霖顺势跪在地上,好在其他人退得快,院子里如今都是李月翎的人,倒是不会被传出闲话。
“惹殿下不快,臣回去定好好教训他!”
冷汗顺着脖子流进衣裳里,他却一动都不敢动。
真是冤枉!他是真的不知这事啊!
他本就不算聪慧,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官位上坐了十年之久,此刻只能拼命揣测面前这位公主的心思。
“不必。”
李月翎淡淡开口,“本宫只觉得,为人臣者,务必先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家事都处理不妥,又谈何治理百姓?”
话毕,她没有耐心再听狡辩之言,挥手让荣恭霖退下。
宫女们早已提前进屋,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就连原本的床,都换成了从京城带来的雕花檀木大床,房中燃起了安神香。
荆州本地最好的绸缎被尽数换下,铺上了西域贡品。
那风织光锦,一年仅进贡十匹。
一盆盆冰块被源源不断地运入屋中,连院子里都移植了不少奇异罕见的花花草草。
荣恭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这位公主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