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竟比白昼更显温暖。
母亲温软的声音犹在耳畔萦绕,带着挥之不去的叹息:“初儿,等你长大了,一切就好了。”
“初儿,忍一忍,万不可比你嫡兄更出众!”
骤然间,瓷器碎裂的脆响刺破静谧,桌椅被狠狠砸在地上,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脸颊火辣辣地一痛,掌风裹挟的戾气尚未散尽,母亲压抑的啜泣便低低响起,“初儿……没办法……嫡为尊,我们为庶……”
“母亲知你委屈,再忍忍,就再忍忍……”
黑夜骤然被血色浸染,母亲的声音从悲伤急转成惊惶,尖锐得几乎碎裂:“初儿,走!快走!”
尖叫声中,荣景初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青色莲纹的床帐,陌生的熏香气息让他心头一慌。刚想动弹,手腕传来的剧痛便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公子,你醒了?”守在一旁的侍女见状,急忙上前查看,又转身匆匆跑出去唤大夫。
荣景初缓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回到了荣府。
却不是记忆中那般衰败落魄,屋内陈设华贵得让他陌生。
嗓子干涩得发紧,他只能咬牙撑着身子,勉强靠在床头。
门口再次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进来的却是荣府的常驻大夫。
他从前只远远见过,前些日子母亲弥留之际,任凭他如何哀求,这位大夫都被嫡兄拦着,半步未曾踏入过他那破败的小院。
荣景初脸上浮起与年纪不符的阴沉,眼底翻涌着隐忍的寒色。
大夫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喏喏开口,“三少爷,你也别怪老夫……先前大少爷不许来,老夫一家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到,昔日被嫡兄踩在脚下、整得半死不活的庶子,转头竟得了宜光公主的青眼。
荣景初心中了然,这大夫肯来,看的是公主的面子,而非他荣景初。
他压下心头的涩意,没有过多拿捏,只是脸色依旧难看地伸出了受伤的手。
“只是骨裂,伤筋动骨一百天,近来莫要下床走动。”大夫诊脉后,飞快写下药方,便匆匆告辞了。
侍女拿着药方去抓药,房中重归寂静。荣景初只觉得头疼欲裂,刚想躺下歇息,房门又被推开。
荣恭霖带着荣夫人走了进来。荣夫人一改往日的面目狰狞,脸上堆着几分讪讪的笑意,“初儿醒了?身子可还难受?”
荣景初面色苍白,带着病态的瘦削,荣恭霖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儿子。
剑眉星目,五官周正得很,只是常年被磋磨得过于清瘦。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荣恭霖自以为窥破了宜光公主的心思,脸上难掩喜色。
身侧的荣夫人对枕边人的算盘了如指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面上却依旧挂着伪善的慈爱。
她亲昵地坐到床边,作势要去握荣景初的手臂,语气温柔,“我这个做嫡母的,先前是怠慢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只管安心养着,凶手我们必定会抓到!”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看上去竟真的满是关切。
荣景初似笑非笑地避开她的触碰,手臂轻轻一挣,语气平淡无波,“不必劳烦母亲,凶手已经被殿下处置了。”
“处……处置了?”荣夫人美眸微瞪,心头顿时慌乱起来。
不知珂儿手脚是否干净,那些行凶的人,有没有把他供出来?
荣景初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身上盖着的锦被上,思绪已然飘远,指尖无意识摩挲伤口,眉峰微蹙。
“这些人,如何处置?”
李月翎斜倚在案边,神色迷离,白皙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裸露的锁骨也染着一层薄粉。
她竟在征求他的意见。
荣景初慌忙移开视线,王太医正在为他包扎伤口,掀开的帘幕外,漆黑的夜色如墨,那几个行凶之人被死死按在地上,嘴里塞着布条,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杀意,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
“殿下觉得该如何,便如何。”他低声回道。
李月翎笑了,那笑意不同于往日的嘲讽,带着几分药劲的亢奋,此刻正处于燥热与亢奋交织的状态,竟难得地愿意与他多说几句。
“想杀便杀了,不想杀,留着自有你的道理。”她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难道本宫会谴责你懦弱,连害自己的凶手都不敢杀?还是说,你想忍下这口气,便是错的?”
“本宫是公主,这几人行凶是铁打的事实,难道你觉得,本宫无能到连几个人都处置不了?”
荣景初目露讶然,下意识便想起身跪下谢恩,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李月翎伸手制止了他,指尖带着安神香的清润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衣袖,竟奇异地安抚了他躁动的心绪。
他似是惶恐,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小声问道,“殿下,你觉得……我该忍吗?”
“忍,不是错。”
李月翎手拄着桌面,支撑着脸颊,声音轻柔得像是蛊惑,“只是如今本宫在这里,便无人再能寻你的麻烦。”
荣景初瞳孔骤然一缩,心头积压多年的隐忍与委屈,在这一刻被这句话轻轻击溃。
他喉结滚动,低声呢喃,“那便杀了。”
李月翎笑着抬手示意,帘幕外的拖拽声渐渐远去,紧接着是利刃劈砍重物的响声,夹杂着几声短促的闷哼,很快便归于沉寂。
“初儿,可是问出了背后之人?”荣夫人探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荣景初抬眼,透过她伪善的皮囊,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浓重的杀心。
他掩去眸底的冷光,眼神变得清澈而真挚,语气诚恳,“便是那几人罢了,他们说我先前无意中冒犯了他们,故而才对我痛下杀手。”
让殿下为他杀了荣景柯?
他们之间无亲无故,宜光公主纵是权势滔天,又怎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子,与荣府彻底撕破脸?
荣夫人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只是眼底的杀心丝毫未减。
她不在乎荣景初是否撒谎,她只在乎,这个庶子如今在宜光公主心中,到底占了几分分量。
荣恭霖已然没了耐心,直接开口道出了来意,“景初,从明日起,你便去侍奉宜光公主!”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抽在荣景初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到发疼,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荣景初想怒斥,想质问这个父亲,从前视他如敝履,如今见他有了利用价值,便急不可耐地要将他推出去。
可喉间的火气滚了滚,最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他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厌恶与不甘,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儿子如今伤势沉重,怕是连床都下不了,父亲之托,儿子怕是难以从命。”
荣恭霖脸上的神色瞬间僵硬,怒气涌上眉头,“怎么?公主对你好上几分,你便敢在这里摆架子了?你等着,过几日公主新鲜感过了,忘了你,看你如何自处!”
荣景初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心头的怒意几乎要冲破隐忍的堤坝。
房门被摔得巨响,震得窗棂微微发颤。
他靠在床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荣府的温情,从来都是假的。
夜色渐浓,浸漫了整个荣府。主院的冰盆还在滋滋地冒着寒气。
李月翎斜倚在檀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暖玉镯,安神香的烟气缭绕在她苍白的脸颊旁,却怎么也压不住她眼底深处的倦意。
“殿下,三更了,该歇息了。”绮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依旧睁着眼睛,声音放得极轻。
整整两月,李月翎都未曾踏出这院子半步。当初她声势浩大地入驻荣府,如今却销声匿迹,若不是整个荣府都有她带来的士兵看守,府里的人怕是都要忘了,府中还住着这么一位煞神。
所有的拜帖都被她拒之门外,无人知晓,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公主,整日都被梦魇缠缚,不得安宁。
已经好几日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李月翎头疼欲裂,索性趴在书案上,不再强撑着看书。绮梨见状,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窗户被晚风推开,闷热的风在屋内转了一圈,裹挟着冰盆的凉意,拂过李月翎的面庞。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同于寻常梦境的混沌,这里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死寂得让人窒息。
年仅八岁的李月翎穿着宽大的男童衣袍,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正飘着大雪——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纯白。
门口传来推门的吱呀声,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亮透了进来。她失神的瞳孔缓缓汇聚,冷漠地、无声地望着门口那个一身狼狈的女子。
女子的宫装被撕成了碎布条,白皙修长的腿上冻得一片青紫,刺骨的冷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蔓延到整个囚笼。
李月翎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目光死死盯着女子的指尖。
那里,攥着一坨软腻的、暗红色的东西。
随着女子沾血的手指渐渐靠近,那股腥甜的气味愈发浓重,让她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酸水不断上涌。
女子脸上却带着诡异的柔和笑意,嘴唇泛着骇人的惨白。她弯腰放下手中的宫灯,灯光隐约照亮了她锁骨之下的红痕,她摊开双手,掌心赫然是一块混着灰尘与泥土的肉块。
“殿下,今天我们吃这个。”
浓烈的腥气直冲鼻腔,李月翎死死捂住嘴唇,恶心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拼命摇头,左耳的坠子随着动作不断摇晃,一下下砸在她的侧脸上,带来微麻的刺痛。
“不要……”
细小破碎的声音从她唇边溢出,单薄瘦弱的身影不断往后退缩,直到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女子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宫灯被她猛地打翻在地,原本映在她脸上的柔和光线瞬间偏转,将她狰狞的面容隐入更深的黑暗。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扣住李月翎的肩膀,断裂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带着血腥味的肉块被强行塞进她被掰开的嘴里。
腥气在口中炸开,李月翎头脑一阵眩晕,耳边却断断续续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她的脸上被混乱地抹上血渍,瞳孔变得麻木无神,不再挣扎,任由那滑腻的触感顺着喉咙落入胃中。
腥气瞬间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淌。
生理性的恶心让她浑身战栗,胃里翻江倒海,可四肢像被钉住了一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想呕吐,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意识渐渐模糊,麻木像潮水般淹没了她,任由那滑腻的东西落入胃中,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腥气笼罩,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李月翎颤抖着,弓着脊背,眼前天旋地转。
垂落的视线里,女子袖口的血迹渐渐扩散,化作一朵朵妖异的血梅,藤蔓带着尖利的倒刺,朝着她的身体缠绕过来,划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真可怜。”
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嗤笑声在耳边响起。
李月翎麻木地转过头,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女童。那女童穿着华丽的宫装,大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竹纹,白色的绣花鞋因为靠近她,沾染了点点暗红的血渍。
女童缓缓蹲下,让自己的脸完整地映在李月翎的瞳孔里。
她白皙的小脸上,带着一丝平静到诡异的疯意。
“把他们都杀了,就好了。”
稚嫩的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狠戾,染着红蔻的手指轻轻落在李月翎的脸上,顺着她的血痕缓缓一抹,尖锐的指甲再次划破皮肤。
“毕竟,你现在这个样子,连一条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