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翎跪在金砖上,眩晕感愈发强烈。白衣血女再次贴近她的耳边,腐腥气灌满周围的气息。
她抬眼,正对上文帝含怒的目光,而那白衣少女,竟伸手抚上了文帝的龙袍。
文帝,看不见她。
腥风裹着冷雨撞进殿门,李月翎掌心按在冰凉的金砖上,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砖缝。
额角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混着地砖的寒气,顺着腕骨往下淌,她却像毫无所觉,只垂着眼,看自己裙摆扫过地面时扬起的细碎尘。
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红晕,带着被戳破心思的恼怒,她抬眸眼里漏出讽刺的笑。
再不似前几年的那般恭顺乖巧,越过礼度的话语带着刺。
“有何不可?”
她抬眸的瞬间,苍白面颊上难堪的红晕被眼底翻涌的戾气压得只剩一丝余韵,偏那唇角勾起的笑。
“父皇不是说这天下宜光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吗?”
“难道父皇这也是在骗宜光?”
李月翎带着笑,眼里却是封不住的难过流露。
砚台破空而来时,她睫毛都没颤一下。本可侧身避开的力道,被她硬生生受了个正着。
额角骤然迸溅的鲜血顺着光洁的脸颊蜿蜒,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朵朵瑰丽又凄厉的花。
她甚至还微微偏头,用舌尖舔了舔唇角溅到的血珠,甜腥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底的偏执便又深了一分。
她视线更加模糊,被血色掩盖,望着滴落在地上的血上再次开着瑰丽的花。
文帝却不再同她言语,对着屏风后的人怒喝,“顾明鹤,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吗?”
滚轮声滑动,李月翎逐渐回神,眼底浮现罕见几分慌乱,目光却落下坐在轮椅之上的人时安定下来。
她轻笑,“好巧,太傅。”
顾明鹤一身绯红的官袍在身,病白的肤色下,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没带乌纱帽,如墨发丝用朴素玉簪束起,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殿中这场闹剧、她额角的鲜血,都与他无关。
他依旧是万事事不关己的冷漠,连当年因她断腿、听闻再也站不起来时,也只是背靠床榻,面无波澜。
在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般样子,从八岁时他轻柔的将她抱进怀里,到现在十八岁的她与他对簿公堂之上。
眼前瑰丽的红逐渐退却,只剩他沉默着,把手落在腿上的毯子上,往上拽了几分。
“太傅。”
她轻声唤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额角的血还在流,顺着眼尾往下淌,痒得难受,她却舍不得抬手去擦,只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黏腻得像蛛丝,缠了他十年,怎么也扯不断。
她在他眼底找,找一丝心疼,一丝动容,哪怕是一丝厌烦也好,可最终,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冻得她心口发疼。
“太傅会把这个不听话的弟子逐出师门吗?”
李月翎轻声的呢喃却没有湮没在外面如雷的暴雨声中,原本的寂静让每个字都落在顾明鹤的耳中。
这话说得极轻,几乎要被殿外的雨声盖过,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某种不能言说的隐秘。
“住嘴!”
文帝闻言怒火攻心,冰凉的冷意顺着头部蔓延下去,他弓着背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顾明鹤眼底染上雾气晦暗不明,眼尾的红痣衬托得更冷。
他只是撇了她一眼,望着她沾染湿意的衣裙皱皱眉,却还是不言语。
不是有怒,而是他也不知他该说些什么。
说她胆大包头枉顾人伦吗?
他二十岁中状元郎之时,望着周遭神色各异,却遮掩不住嫉妒目光的同窗,他便知道的,他装不了傻。
况且她也不曾遮掩自己的情愫,早前也如此试探过他。
于身份,她君他臣,于情意,他师她徒,于年岁,他大她十四岁,他如今更是双腿残废,当真是不知她图他什么。
“明鹤你说,趁贺家还没进宫告御状,朕如何处置她?”
文帝是真的怒了,却也没失去理智到彻底不管她,让她杀人偿命。
可到底还是失望的,竟也是有要放弃她之意。
“陛下,臣不敢妄言。”
顾明鹤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语气平稳却不像说的那般惶恐。
他这个人竟还一如往常一般清冷,李月翎脑中的眩晕再次加重,面色更加的泛白,淋了半夜的雨,隐隐也泛出青色。
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砸的她更加恼怒。
“不过公主年岁已经够了,原本嫁人之后也要前往封地,不如今夜就走。”
“呵。”
李月翎嗤笑一声,眼底是数不尽的自嘲,她刚才说些什么,却被文帝呵斥住。
“够了!”言帝似是忍耐至极,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飞溅的墨汁飞到了李月翎的嫁衣之上。
“也是朕和皇后太宠着你了!”
文帝脸色黑透了,语气带着不可违逆之意,“就按太子太傅说的那般做吧。”
“别让你母后难过,在她还未醒之际,速速离开皇宫。”
“你俩都滚出去!”
李月翎望着嫁衣上突兀的墨渍,她心口连带全身都是麻的。
难过吗?她却没有半分情绪。
最后她应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便起身和顾明鹤一起退出宫殿。
她虽为女子,却体型修长,比一般男子还要高三分。
顾明鹤感受到身影落在他身上,才第一次在大殿中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
想起大婚前的最后一面,是李月翎跪在他面上,恳求他帮她摆脱这门婚事。
究竟怎么闹得这般难看的?也许是他从前一直忽视她的想法开始的……
见顾明鹤走神,甚至都不正眼瞧她,李月翎眼底尽是阴郁。
她生性娇纵残暴,却总想在眼前之人面前装作良善之人,此刻她却装也不想装了。
“太傅。”
第一次,她叫他的声音没什么笑意,如同对他人般冷漠。
顾明鹤一下回神,却因是坐在轮椅上,只能诧异的抬头望她。
李月翎见到他毫无暖意的面孔,岁月没有在他身上流露出任何的痕迹,只是比十年前更加消瘦。
“你看了我出嫁前送你的礼物吗?”
顾明鹤响起那个红色的匣子,偏过头不去看他。
“不曾。”
“你撒谎。”
李月翎轻笑,双手放在轮椅的两边,影子彻底将他盖住,声音轻柔。
“你一定看见了。”
她弯下腰来,不顾此时的狼狈,冰凉沾染污秽的手指钳住他的下巴,逼他和她平视。
看见白皙的脸上被染上一抹泥渍,李月翎的目光隐晦。
“那把刻着你我名字的同心锁,是我给老师您的礼物。”
“收好了,等本宫回京再还给我。”
还未等他回话,李月翎抬步便离开了,顾明鹤握紧手上的毯子,移开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月翎嫁衣都没换,匆匆上了带着皇家银徽的马车。
一切虽是像帝王临口怒言,却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和行李,连随着她准备嫁入镇国公府的贴身宫女都接了回来。
帝王已将她逐出京城,驱逐出权利的中心,却终究念着疼爱了她那么多年,给她拨了八百私兵随她一同前往封地。
此去太远,封地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三月,怕是再难回来相见。
皇宫之外已经宵禁,除了她这个看似癫疯的长公主,再无一人能如此大摇大摆的闯入皇宫无视宵禁。
马车猛地一顿,居然还有另一个疯子拦住了马车。
“殿下,是镇国公二公子。”隔着帘子,侍卫传来通报。
“宜光!李月翎!你给我滚下来!”
贺知临的声音带着哭腔与怒火,撞破雨幕传来,“我兄长死了!贺知行死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少年被压制着,无助的颤抖。
“他那么爱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宜光可以顺利进宫,无人阻拦是因为他们都在不停的找大夫抢救贺知行。
贺知临到现在还不知为何李月翎为何如此心狠。
他们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贺家大夫人和皇后交好,指腹为婚,就算李月翎不想嫁,为何如此不顾情谊。
李月翎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听见贺知临的话脑海之中又浮现少年喜悦的眸子变得惊愕、无措。
身侧的宫女跪在地上轻柔的拿着帕子,为她擦着脸上的血渍,空气中又浮现出腥甜的味道。
一身血梅的少女再次出现,浑身的血往外涌着,黏腻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铺在马车里的羊毛毯上。
少女带着笑靠过来,脸上不见失血的苍白,反而一张难掩绝色的脸靠了过来。
唇上涂着如血的口脂,声音没有情绪,无比诡异。
“宜光,杀了他们。”
“李月翎,杀了他们。”
李月翎失神了一瞬,闭上眼睛。
她终究是揉揉染了寒发痛的头,淡淡开口,“将他驱逐开,继续行路。”
贺知临被几个侍卫狠狠压住移送到旁,只能红着眼眶,眼睁睁的眼前的人离开。
腰间李月翎送的玉佩也在挣扎间摔碎,他被束缚着双手,眼神愣愣的看着碎片。
心中的念想如数破碎,最后酝酿出浓厚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