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动,室内的催情香烟从炉中升起,少女在坐在梨花木床上,身上的绣衣层层堆叠,鸳鸯刺绣隐没在其中。
燃烧的龙凤香烛猛地爆开,房门也此刻被推开。
新郎官抬步跨进门,眉眼间带着几分澄澈的少年气,醉酒后的红晕从脖颈蔓延至耳尖,让他平添了几分羞涩。
长长的秤杆挑开红盖头,新娘娇艳欲滴的脸才得以重见天日,发髻上琳琅满目,银簪嵌珠,可也难掩脸上半分风华。
绕是见过那么多京城贵女的喜娘也被惊的一瞬失了神。
她知今日是宜光公主与镇国公世子大婚,却也只是第一次见得传闻中最受盛宠的宜光公主。
眉细长如烟柳,杏眼微垂,睫毛的影落在白皙的脸上,花钿樱唇的红更衬得人肤白如雪。
只是瞧不出半分大婚的喜意,倒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冷,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眼面前要跟自己度过余生的夫君。
门外狂风忽骤,即使关着门都能听见门外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
喜娘对僵住的气氛不以为意,定是新娘有几分不愿嫁的,传闻二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怎瞧起来只有新郎一人痴心似的。
贺知行望着她冷淡的侧脸,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倒难得放下了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架子。
他弯腰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意,柔得能滴出水来,“月翎,既然都成亲了,那我们就不闹了好不好?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寒冰,却没能得到半分回响。
李月翎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喜娘见气氛愈发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正琢磨着要说些子孙满堂、白头偕老的喜庆话,一道金光忽然闪过眼前。
鲜血飞溅而出,温热的液体溅在喜娘的脸上、鼻尖上,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瞬间,满室的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李月翎手中的金簪已然染满了鲜血,不过一息之间,她便从贺知行的心口将簪子拔出。
鲜血顺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腕往下流淌,浸进袖口的绣纹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只在袖管外侧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贺知行脸上还残留着讨好的笑意,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让他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摁住心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喜服,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了地上,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红绣鞋,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
贺知行意识恍惚地抬起头,看见李月翎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半分都未曾挪动。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眼中翻涌着的情绪,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冰冷。
他原本喜悦的眸子渐渐变得茫然,无措的抿唇,缓缓伸出那只沾染鲜血的手,轻柔地捂住了李月翎的眼睛。
腥甜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尖,那是属于贺知行的血,温热而黏稠。
“月翎,别怕。”
贺知行如此说道。
他倒下的瞬间,李月翎恍惚看见红烛光影里,立着个模糊的白影,衣上血梅似在蠕动。
她眨了眨眼,那身影又消失无踪,只剩鼻尖萦绕的、若有似无的腐腥气。
“啊——!”
喜娘和周围丫鬟的尖叫声陡然刺破了寂静,众人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疯了似的向门外跑去。
今日可是大喜之日,竟发生了新娘弑夫这般疯狂的事!
门外很快被得到消息的侍卫层层围住,有人已经加急赶去宫中通报,剩下的两个侍卫抖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想要将贺知行扶起去请大夫。
李月翎依旧端坐在床榻上,发髻整齐,衣裳没有半分凌乱。
不似周围人的惊恐与慌乱,抬起手,轻轻抚上右边脸颊上被蹭到的温热血迹,指尖传来的触感黏腻而真实。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支染血的金簪上,又缓缓移到自己被贺知行倒下时压住的裙摆,上面沾染了浓厚的血腥之气。
一小片艳红已经被更浓的暗色压住。
抬头见侍卫们已经将贺知行抬出了大门,李月翎才收敛了眸中的冷意,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门外狂风依旧不止,细密的春雨不知何时已然落下,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今日果真算不上什么良辰吉日,不过是有些人太过着急,急于将她推入这桩婚事,才硬生生选了今天。
毕竟,这春日的雨,向来多到避无可避。
“殿下……您不能出去!”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恐。
他不敢放一个杀人凶手离开院子,可他更害怕眼前这位像是疯了一样的宜光公主。
连镇国公世子都能说杀就杀,又怎会将他一个普通侍卫的性命放在眼里?
拦住她的手臂止不住地抖动着,指尖冰凉。
李月翎侧头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那侍卫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像是被无形的压力震慑,不自觉地跪在了地上。
拦不住的。
他心里清清楚楚,这是当今陛下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就算她杀了人,陛下未必会真的严惩。
自己若是执意阻拦,恐怕下一秒就会落得和世子一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率先赶来的是公主的亲卫,他们迅速上前,拦住了镇国公府的侍卫,封锁现场。
亲卫统领杨尘原本守在不远处,生怕有不长眼的宾客闹婚惊到公主。
接到消息赶来时,他也被眼前的惨状惊得心头一震。他望着宜光公主身上染血的嫁衣,胡须不住地抖动,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真是疯了……
他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竟也没想到这位公主这般疯,犯下这滔天的大罪。
陛下还会保下她吗?
大雨倾盆之势,思绪混乱之中,李月翎不停顿的闯进雨帘,头也不回。
一声巨雷声炸响,惊醒了还在养心殿沉睡的帝王。
门外响起淅淅沥沥的大雨,颗颗砸在青砖上。
文帝再难眠,起身穿衣,披好鹤氅,抬步便出了殿门。
在门口守夜的宫女睡眼朦胧,看着雨势疲惫的打着哈欠。
猛地被惊醒,听见房间里的声响,抬头直对文帝出门,一步未停。
来不及行礼,她只得小步跟上,艰难的在大雨之中举伞,小心翼翼的不让雨水打湿圣上。
大概才刚过了丑时,天色还是浓黑的,只有引路的几个宫女举着微亮的灯光在风雨中摇摆。
文帝心中隐有慌乱之感,右眼皮又不自觉的跳着,似是即将发生什么坏事。
刚沾染着湿气衣袍坐下准备批阅奏折,门口的侍卫就来报,宜光长公主前来求见。
手里握着的笔一顿,浓厚的墨汁滴下,文帝罕见的失神了一瞬,反应之后简直要怒极反笑,他头也不抬。
“今日是她大婚之日,回宫作什么?胡闹!不见!”
似是感受到帝王的怒火,门口的侍卫浑身一抖,说话声音却更加小,“回禀陛下,殿下的身上……好似还染着血迹。”
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向外望去。
雨幕之中,少女的身影狼狈不堪,却依旧难掩一身傲骨。
原本精致的浓妆被雨水冲花,墨色的发丝被淋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她身上那件厚重鲜艳的嫁衣,此刻像一朵被暴雨打蔫的花,沉重地贴在身上,拖在水洼里,从衣料中渗出的殷红血水,在浑浊的雨水中晕开,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别人的。
怎得性子这般烈?
不知是随他还是随了她母后。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可雨幕中的少女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脊背绷得笔直。仿佛文帝不见她,她便要这样一直站下去,直到跪死在这宫门前。
她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整齐的发髻凌乱不堪,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
终究是疼爱了这么些年的女儿,文帝还是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对着门外吩咐,“让她进来。”
李月翎僵硬地直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淋雨跪着已经红肿发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她咬着牙稳住身形,只觉得眼中的雨水一寸寸被染红,眩晕之感愈发强烈。
外面的温度骤降,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冬末未消的细雪,打在她娇嫩的皮肤上,疼得像是被针扎。
她却恍若未闻,手里只紧握着带血的簪子,面上却毫无惧色。
不知此次是生是死,却是不畏,很早之前她便知宜光公主的命运自出生就决定好了。
如此反抗,只怕不得善终。
责罚多重,她都接受,只可惜,太傅恐怕得失望了。
李月翎面色轻松下来,缓步踏入殿中,如血的嫁衣往下滴着水。
身上的血迹倒是被雨水冲涮干净,她抬头望着前方黄色的身影旁,站着一个浅笑的少女。
她虽笑着,一身白衣上绽放着朵朵血梅,原本姿态是侧头望向文帝。
听到声响时扭过头来,察觉到李月翎炽热的目光,伸出纤细白葱般的手指,轻轻的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眩晕着,李月翎恍惚间闻到腥甜的味道,一朵朵妖治瑰丽的红花开放在大红色的地毯上,墙壁上,低垂的隔帘上,轻轻抖动。
文帝抬头,恰好又是一道雷光闪过,眼前的少女眼中一片冰冷,原本黝黑的瞳泛着诡异的红。
好似在看他,好似再看另一个人,又像看着一件物品,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心下一紧,眼前的人模样着实有些吓人,他心知是吃了那药的后遗症。
压下心中的慌乱,缓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宜光,见朕为何不跪?”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握的金钗上,原本上面沾染的斑驳血迹已被大雨冲刷干净,可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依旧透着森森寒意。
文帝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
“怎么?杀了镇国公世子还不够,还想弑父弑君吗?”
“当啷——”
金钗从李月翎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再次垂眸,长长的睫毛被殿内的烛火映出浅浅的阴影,在脸上轻轻晃动。
滔天大罪被扣在身上,她脑中的眩晕之感愈发强烈,甚至感受不到身体的平衡,那些凭空出现的血花在眼前不断旋转、放大,几乎要将她吞噬。
沉默了半晌,她双腿一弯,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吐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父皇,贺知行死了……儿臣杀了他。”
一道惊雷劈下,似是斥责这惊天动地的话,她的脸被更强烈的光照亮,没有一丝神情。
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与文帝汇报日常的功课,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眼前的血花越来越多,伸出带着尖刺的荆枝,缓慢地缠上了她泛着冷意的身体,刺得她皮肤生疼。
似乎只是一瞬的慌神,那个穿着白衣染血的少女便走到了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文帝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少女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冷腻湿滑的气息扑面而来,染上了李月翎的发梢与脖颈。
一种腐烂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再次变得浓郁,像是尸体在水中浸泡多日的味道,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文帝却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个挡在视线中的少女,他皱着剑眉,苍老的脸上满是失望与怒意。
他早就知道李月翎性子刚硬冷清,却不曾想,她对从小一同长大的镇国公世子,也能下这般狠手。
之前只知她娇纵,又不是被逼上绝路,竟如此癫疯。
文帝伸出手,从旁边堆积的奏折中抽出一本,不再看她,低头翻阅起来,仿佛眼前的女儿只是一团空气。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养心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风雨声,一片死寂。
终究是文帝先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质问。
“贺知行这般对你,你都不如意,那你想嫁谁?”
“莫不是你的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