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又要到哪里去?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好像万事万物理应是一场空才对。
七岁的明芜在一个雨夜偶然得知自己另一层身份,此后仿佛大梦初醒,明白了来到世上的意义。
阿娘为她而死,师兄戴上面具,他说他们会一直在一起,那场雨淅淅沥沥,是誓言也是见证。
明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是浓重的雾气,又一个无尽夏夜,十五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额间不用描花钿都惊心动魄,仿佛一卷水墨画卷,安静的阖目而眠。
凉风袭来,吹过发梢,悄悄冥冥,有脚步声传来,停在床脚不动弹了。
阿词俯身,少年的手拂过床上之人脸颊,轻柔的不像话,眼睫颤动一瞬,屏息凝神,一抹温热擦过额间。
明芜惊醒,抬手扶额,小口喘着气,宫闱幔帐,垂下的纱帘长而厚,闷得人心慌。
玉姑姑端着盥洗之物进门,见公主情状,立刻放在一旁,上前安抚。
“怎么了,殿下可是又被噩梦惊扰了?”
她声音温婉,关切之意尽显,可明芜却摇了摇头,脸色苍白道:“姑姑,若是连您都把我当什么劳子公主殿下,那阿芜便真的没有亲人了。”
玉姑姑一听,拍了拍她的背,眼中酸涩一瞬:“也就是公主心软了,楚国皇宫险恶,小人居多,为奴为婢者皆要循规蹈矩,否则被人捉了错处去,连累了殿下可算如何是好。”
明芜勉强一笑,借着玉姑姑的手抿了口茶,又吐出去,门外候着伺候的婢女,今日是楚皇诞辰,她名义上父亲的出生日,万民庆贺,容不得一点差错。
明芜伸平双臂,被套上一件件公主华裳,面无表情,被簇拥着踏出们。
走过园亭,一朵荷花开的正艳,白蝶做引,皇妹明玥兴高采烈的看过来,二公主明媚大方,原先却是举国上下最宠爱的长公主,被认回来的乡野女抢了名号,她也不闹,反而送上贺礼。
一盘剥好的莲蓬,清甜可口,她的最爱。
当时正是酷暑,明玥笑着递过来时,明芜却是满腹怀疑的,玉姑姑警惕的站在她旁边,惹得宫妃做笑。
就这么落下了个毫无礼法,粗鄙不堪的安平公主形象。
明芜垂眼,再怎么不堪,也是自己选的,她要报仇,那只能回家,纵使前路是狼潭虎穴,也要踏进去找一个心安。
十五岁离别前,明芜背着所有人做了一件事,气的方老头卧床不起,玉姑姑险些哭花了脸,就连一向纵容她的阿词都手抖了三番。
她当时声称要下山历练,接了一个江湖任务,契文画押俱全,谁也看不出破绽,阿词当时苦于闭关,总是神出鬼没,因此倒也无人看管她。
谁知,任务不是任务,倒是索命绳索,明芜没有去江湖历练,而是混进了一个商队,找到了定王爷的身边人,七岁那桩无人揭晓的秘闻,终于在八年后被知晓。
还是秘闻主人亲自揭开的。
当时天下局势已经动乱,楚国式微,在军事上落后不少,认一个公主是喜事,就连和前淑妃交恶的妃嫔都无心生事,对此事大为支持。
楚皇的圣旨传到青石山下时,阿词正巧闭关回来,他手中一串糖葫芦,冰晶剔透,碎在了地面。
十八岁的少年玉树临风,面具也遮不住失意表情,却只问了句:“你想好了?”
明芜颔首,眼睫垂的很低,拿着那张圣旨,还有心思玩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圣旨呢。”
阿词没说话,静静看过来,那张圣旨被摊开,少女在故意活跃气氛:“你看楚皇这些字,还没方老头写的好呢。”
“唉,我看那仪仗队也不大规整,不知道是只有我这个乡野长大的公主这样,还是所有公主都这样,要一路跟他们回去,还不如我用轻功容易呢。”
明芜话语不停,说到最后,无话可说,阿词也没接一次话茬。
他就那么沉默的站在那,眼神落在明黄圣旨上,很漫长的无声凝视,明芜抬起胳膊,终于卷起来了。
她叹口气,恢复往常神色,直白开口道:“师兄,我从小便倔,认定的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放手,这一点,你们都清楚。”
阿词应声:“是。”
明芜抬眼,追着他的面具不放:“我恨的时间够久了,也够长了,是时候要做一个了结,否则我心难安。”
阿词又应声:“我知道。”
明芜笑了,她站起身,仰头看向阿词,这个大了她整整三岁的师兄,雪地里第一个抱起她的少年,如今已经快到了弱冠年华,长身鹤立,侠骨心肠,好生生一个媒人眼中的香饽饽。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属,又会娶了哪家姑娘?
她此行路远,免不得错过多年,前路危险,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寻一个陪伴?
明芜只能撒谎,用威胁得到心安:“七岁那年,要我恨的人是你,我是带着恨才没有死去的,所以我恨楚皇,恨这个不公的世道,我要解决,只能亲手杀了他们,改天换地。”
阿词静默不动,明芜心中腾的生起一股无名火,还有未知的恐慌,她沉声道:“阿词,是你这么和我说的,你说要我恨,那就不能阻拦我。”
阿词眼睫颤动一瞬,终于有了声响,他轻笑一声,抬眼看来,带着点无奈摸上少女的发顶:“是我的错,我认,不阻拦。”
这次触碰带着说不出的克制与小心翼翼,明芜倏地没了声响,眼睛泛红,别过了头。
可下一秒,一个温热拥抱袭来,正如同离别前那一晚的吻,无人揭破,也无人言语。
明芜站在风口,阿词为她戴上公主金簪,仪仗队正在山脚等待,大太监催促公主上车,两眼相对,谁也不说离别。
阿词轻轻嘱咐:“此行路远,人心难测,你要多加小心。”
明芜应下,问道:“师兄在青石山也要好好的,修炼有成。”等我回家。
阿词这次没应,将一把飞刀放在她袖口处,抚平褶皱,明芜骤然感到一阵心慌,拉住了他的袖子。
阿词吐出一道残忍的别离之音:“我要去其他地方闭关练功,恐怕不会再青石山多呆。”
明芜向下摸到他的手,攥紧,急道:“去哪?”
阿词没答,山脚下喧闹无比,仪仗队的人在催促,两名小太监已经爬了上来,大喊着快走。
玉姑姑无奈的应下,拿出银子讨好,小太监还是不满,草丛中扔出一块石子,方老头冷哼一声,走了出来。
一片混乱。
阿词只是再碰了下她的发梢,便柔声松开了那只手,摇头道:“该走了,阿芜。”
“怎么还不走?”明玥站在她旁边,笑着拉过她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今日是父皇寿辰,皇姐你送的什么礼物?我和你说,太子哥哥他可有心眼了,据说为了这次的贺礼,提前准备了半年。”
明玥这话说的毫不遮掩,一旁的大宫女急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叫她慎言。
虽说她和太子是一母同胞所出,开罪不了什么人,可毕竟明芜在场,谁知道会不会被拿去做什么阴谋?
明芜心中嗤笑一声,寿礼吗?她确实准备了,且比太子准备的要好上不少,一定会让楚皇今生难忘。
很快,宫宴开始,歌舞笙箫,舞女甩着水袖从空而降,花瓣飞舞,一片喜悦,楚皇抚须大笑,拍掌称好。
接着,大太监报上寿礼名单,太子翊亲自展开一卷画卷,长轴滚动,从右至左,山川河海,日月星辰,一针一绣出来的《千里江山图》。
殿内寂静一瞬,明翊拱手跪地,周围人像是有准备似的跟着跪地,然后呼山倒海般高呼道:“陛下万岁!”
楚皇大悦,招呼太监呈上那副画卷,放在玉案仔细端详起来,他粗粝的手指抚过那精美线条,直到瞥见那首贺词,千秋万载,天下共主的意思。
年逾四十的人心中彭然升腾起一股雄心壮志,将早已虚浮的身体忘之脑后,大大嘉奖了一番太子翊,又在宫人的伺候下飘飘然的喝起花酒。
之后送上的礼纵使再好也比不过这一番斗志了,众人心知肚明,也不见落寞,太子翊笑着接受恭维,还不忘朝明芜瞥去一眼。
这一眼饱含深意,叫人无端想起那个早已遗忘的国师预言“克父弑兄,天命孤星。”,有懂事的大臣已经开始暗暗贬斥起来了,明翊只是但笑不语。
“这安平公主不愧是出身乡野,连送上来的贺礼都是如此别致。”
“谁说不是,一坛清酒,算得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
明芜站在楚皇的卧床前,面无表情,听着床上之人痛苦的呻吟,从床侧掏出一杯清酒,缓慢灌进他嘴中。
咕嘟。楚皇挣扎的想要推开,可却无力抬起胳膊,明芜笑着祝贺:“父皇,千秋万载,天下共主啊。”
楚皇瞪目而视,嘴角流出白沫,吞吞吐吐,在呢喃什么。
明芜凑近,听他在喊:“翊……”太子翊救吾。
她放声大笑起来,从来没有一刻这么爽快,高喊道:“你指望你的好儿子救你吗?可惜,可惜啊,你不仅生了个克父弑兄的好女儿,更是生了个弑父的好儿子。”
“你当太子翊为何送上那副《千里江山图》?”
楚皇“赫赫”两声,从嗓间挤出最后一声悲鸣,他眼白突出,好似明白了什么,此刻已经行将朽木,无欲无求了。
明芜却还要刺他,勾唇冷声道:“因为你活的太久了啊,你挡了他的路,你教导他要抛妻弃子,放任他们手足相残,告诉他们——要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啊!”
是你啊,这一切都是你,你让我从出生仿佛都是一场错,让我们在先学会爱之前要学会恨。
因为恨,所以才要掌握这无上权力。
“所以,你必须死啊,死在自己生出的孩子手中,怎么惊喜吗?”
明芜字字泣血,脸上带笑,仿佛修罗恶鬼,站在偌大的宫殿内,看着楚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后,轻轻吐出一句:“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