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林叶,水从高处流下,没入额间,很冷,又很寂寥,却挥散一片雾气。
天空暗沉,星都打着闪,湿润又浑浊的空气,明芜提着一盏小灯,怀里护着一个瓷罐,步子轻快走在林间小路上,嘴角痴痴挂着笑,朝西边木屋走去。
此时接近子时,本该黑甜一梦的大好时刻,任谁也没想到,七岁的明芜偷偷跑了出去,定要在林中探险一番才会罢休。
她撇撇嘴,鞋尖沾满污泥,头发炸起,这模样要被玉姑姑瞧见,又要念叨顽皮,要她好好泡一个热水澡才行。
现下酷暑,虽说八月多雨却也闷热,明芜不喜欢热水澡,会被蒸的浑身冒汗,思及此处,脑门仿佛已经开始发汗。
跨过一块石子,手上抱着的小罐在晃悠,明芜垂眼,算啦,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阿词师兄叫出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呢。
她眉眼弯弯,又甜甜笑了,加快步子走到了左边第一间屋前,却瞥见隔壁屋内一盏暗灯浅浅亮着,勾起了几分好奇,这倒是奇怪了,方老头这么晚不睡觉在做什么?
明芜眉毛紧皱,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她悄悄放下陶瓷罐,猫着腰潜行,屋内人声密语,一男一女在压着嗓子说话,越走近,越清晰。
方老头心下烦扰,近些雨天又旧疾复发,听见屋外动静,只当风雨欲来,愈发烦躁了。
他叹口气,低低重复道:“前些日阿芜他们出门,在街上撞见乞儿抢钱,被抢的那小厮哭天喊地,只说是替自家主人采买瓷瓶来的,他们俩一身功夫无处使,便替人追了回来。”
“两个稚子武力非凡,一个花招拍在了那乞儿肩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吓得他跪地求饶,以为白日见鬼,好不骇人,将钱袋双手供了回去。”
原来是在说自己,明芜蹲在窗棱下方,满意地点点头,师父总说他们顽皮,这下做了这么个好事,总算要好好夸一夸她和阿词了吧。
方老头继续道:“这事很快传开,百姓们称赞哪家莫不是出了两个武状元,被小厮主家察觉,一番禀告后,他俩再次下山后被请到了那家人里。”
他叹一口气:“怪我当时没多心,当时想历练他们一番,看看如何应对,却没想到那主家是伪装成商客走南闯北的定王爷。”
玉姑姑惊呼一声,捂住了嘴,明芜被吓了一跳,她不懂什么王爷贵人,只是粗浅听说过皇家规矩森严,是最最难捱之地,这王爷居然能出门,好生厉害。
方老头:“我没现身,只躲在暗处远远跟着,定王爷见了明芜,恍惚了一瞬,应是发现了什么,问了她几个问题,又给了钱袋奖赏,第二日便匆匆走了。”
“我当时便有些后悔,以为他是普通商客,着急离开也是常理,没想到在回去的路上捉到了两名暗卫。”
玉姑姑声音颤抖:“他们发现了?”
方老头轻声:“我将他们秘密解决了,询问一番后得知他应是回去禀告楚国皇帝了。”
屋内一声啜泣,玉姑姑摇头:“这可如何是好?明芜还这么小,楚皇近些年又身体愈加不好,闻得此言,定会扣到阿芜身上。”
皇帝?明芜睁大眼,不明白玉姑姑为何这么说,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事太过惊奇,纵使明芜不过七岁也感到了一丝怪异,这下不由站起身,朝屋内偷偷觑去。
玉姑姑已经设想到最坏结果,捂着脸哭道:“楚皇向来痴迷求经问道一事,听信妄言,小姐便是因此而死,一杯毒酒下肚,不过才为阿芜留下一线生机,若真被找回去,那又该如何?”
“究竟要如何是好?难道我们这些年小心翼翼躲在青石山都不够安生吗?”
方老头安慰道:“此事是我之过,皇宫乃是吃人的地方,我不会让阿芜回去的,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我已经联络了江湖上的老朋友,不顾一切阻拦定王爷的车队,如若不行,那便伪造山匪劫持,一杀了之。”
他说到尾处,嗓音已有些肃然杀意:“我此时告知与你,只是为了提前和你通气罢了,这些时日不太平,街上也许还会来人,咱们便不要叫两个孩子出门了。”
“毕竟,阿芜的生父乃是楚皇,此人残暴不堪,不好相与。”
“啊!”
一声惊雷骤响,乌云滚滚,木窗咯吱作响,暗灯明明灭灭,堵住了那一声惊呼,方老头偏头朝窗外看去一眼,无尽的黑暗,他回头,玉姑姑已经魂不守舍的离开了。
明芜是在第一滴雨落下时开始逃跑的,雨声细密,带着残酷的凉,浇在她的发上,衣衫上,浇灭了灯,浇满了瓷罐。
她咬着唇,眼前看不清东西,跌跌撞撞的朝前跑去。
为什么?玉姑姑他们骗了她。
小时候,明芜第一次下山,灯花盏盏,元宵佳节,玉姑姑牵着她,师父看着阿词,他们走在街上,月牙都晃眼,一名稚子小童在原地嗷嗷大哭。
明芜好奇发问,你怎么了。
小童回答,阿娘不见了,他想阿娘。
那是明芜第一次听道这个词,睁着一双清澈瞳眸看向玉姑姑,问什么是阿娘?小童哭着抢答,说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每个人都有,她也有。
明芜不解,玉姑姑却哭了,一滴泪落下,她偏开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童还在哭泣,他的阿娘不见了,是不是不要他了。方老头心下叹息,牵起他的手去找家人了。
明芜扯了扯袖口,碰到了阿词的手,她笑了下,头顶的花灯绚丽,五光十色落在她眼中,问他,什么是阿娘?
你的阿娘呢?
我的阿娘又在哪呢?
阿词撇开眼,有些不忍心的握紧她手心,递给了她一盏灯。
狂风袭面,灯花摇曳,灯在摇晃,灯在起舞,一盏盏划过,一盏盏熄灭了。
它们从尾至头,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长龙,发光的鳞片被人拔下,灯纸落下,大火在燃烧,明芜的眼却是黑的。
黑的,暗的,沉的。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玉姑姑说她的阿娘是世间顶顶好之人,只是暂且和她分离,终有一天会见面。
可原来是自己害死了她吗?是这样吗?雨还在下,暴雨如丝,明芜浑身湿透,脚步僵硬,绊了一跤,终于从山坡上摔下,滚落。
石子硌在身上,很疼,好疼,明芜一路滚下去,满身泥泞,撞在了一颗树干上,低低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死,以为离别是再见,原来是再也不见吗?
楚皇,阿娘,玉姑姑和师父的话一直在脑袋中回旋,犹如凌迟话语,堵在心间,出不来,也咽不下。
明芜使劲扣着嗓子,很闷,她要吐出来,吐出来便好了,鲜血汩汩留下,混着雨,沾在衣服上,好冷。
眼前一阵阵眩晕,阿娘当初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明芜咬紧唇,突然吞下了一口血,浑身发起抖,像是亲眼见到那杯毒酒被吞肠下肚,肝肠寸断。
阿娘,当时你也这么疼吗?
毒在体内蔓延,流过四经五脉,身体又疼又热,像是在被火炙烤一般。
阿娘蹲了下来,唇角带血微微笑着,暖和的手摸在了她的头上,紧紧抱住她,在耳边轻轻呢喃:“我是为了阿芜而死的。”
阿芜怎么不来见一见阿娘呢?
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雾气越来越浓,身体很热,脸颊却很凉,明芜忍痛睁开眼,一只胳膊费力抬起,想要碰一碰阿娘。
可是那个影子一下子散了。
灰飞烟灭。
怎么不来陪一陪阿娘?
阿娘也很冷。
手落下了,碰到一块石子,很锋利,明芜垂眼,一片朦胧,她捡起了那块石子,放在脖颈经脉上。
师父说过,那是看到死亡的地方。
若有大奸大恶,草菅人命之人,理应为民除害,杀之。
江湖险恶,便不要心慈手软。
明芜笑了下,昔日她不理解的事仿佛在这一刻了然,她害死阿娘,理应偿命不是吗?
小童和玉姑姑说过,阿娘是这世间顶顶好之人。
明芜却害了她,石头抵住脉搏,她闭上眼,要为民除害才对。
雨还在下,阿娘笑着呢喃,这是对的,来见她吧,好明芜.
明芜手指用力,却被一股力量阻挠,她睁眼,十岁的阿词半蹲在她面前,脸色苍白,那块石头被甩开,在地面硬生生碎成齑粉。
明芜眼神涣散,手指顿了顿,阿词喘着气看她,发间眉间都是雨,很狼狈,可是她无心搭理了。
她轻声说:“我没有阿娘了,我害死了她,我应该去死。”
阿词攥着她的手用力一瞬,很愤怒的一道声音,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生气,也是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恨。
阿词说,没了阿娘,可是还有他。
你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那我们就要一起死才对。
你舍得我死吗?
明芜摇头,有些不明白。
阿词又说,那就活下去,阿娘死了,不是你的错,是皇帝的错,是天下的错,你该恨的人是他们,不是你自己。
恨着活下去。
然后恨着夺走这天下,改变这世道。
原来是这样吗?明芜手指动了动,阿词没了力气,坐下来,垂头抱住了她,身体冰冷,了无生机一般。
她终于呜咽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