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淮州大雨。这是一场无人预料的灾难,暴雨如注,冲刷河道,在淤泥的拥堵下,朝地面与田埂处流淌,啃噬一切。
它们啃噬大街小巷,啃噬田地,但啃噬的最多的却是百姓安康。
柳岸郡的百姓终年笼罩在洪水的阴影下,修河筑道是折磨却也是本能,如今又一场雨,要把他们推进火盆了。
全没了,家中饥寒,来年的粮食也没了。
各家各户按照往日一样朝高地走去,生怕河水没过脚裸,带来霉气。
明芜四人早已转移到郡守府中,等待安排。一夜过去,江昔婉睡在床榻,穿着婢女的粗布麻衣,紧锁眉头,似乎受这暴雨影响,梦中也不安生;木头戴上面罩后出门帮扶百姓,之后再议事;阿词也走了,一准是去换了郁辞的行头在回来。
明芜只好开始易容,伪装成医女模样,打算随机应变。
说来可笑,这四人竟没一个敢用真面目示人。
一炷香后,郡守派人来慰问他们,连带着带来了木头越狱的事情,后面是匆匆赶来的郁辞,明芜和他对视一眼,在屋中暂时不动了。
万幸的是雨开始变小,不必动身离开。但一匹八百米加急的马却悄悄从金陵赶来,披甲戴胄的士兵带着皇帝口谕,点名要郁辞接旨。
他赶来时已经雨停,郡守府的拱门下滴着朱露,府中众人如临大敌,三位王爷表情各异,一时间只有纷纷下跪的衣物摩擦声。
郁辞恭敬跪地等待宣读旨意。
那士兵也不含糊,眉目凌然,拿出皇帝金牌,肃然道出一个惊天消息:“有本上奏康王郁辞疑似勾结逆贼,私自擅用王爷玉牌,协助国公嫡女江昔婉帮匪徒木头越狱,朕限你三日内查清原委,否则按罪处置!”
此话一出,满堂大惊,郁辞却是不卑不亢的谢旨,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郁嘉睡意全消,眼中的讶异藏不住,频频朝郁柏与郁辞二人投去目光。
郁柏站不住了,笑吟吟转过头道:“四弟何故盯着二位皇兄不放?此事蹊跷,我相信三弟是被人构陷的,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不缓不慢的,就差在暗示什么了,郁嘉吓得满头冷汗,衣襟都湿了,他不过就帮了江昔婉一把,哪知道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而且那令牌分明是他给的,又怎么会成了三哥的?
郁嘉暂时想不出是谁做的手脚,应付了声匆匆回房了。
想不出便先不想了,此事算是他亏欠了三哥,便暗中调了亲卫去帮忙查探。
郁柏又将话语转向郁辞,安慰了一番后也抽身了,他要前往河岸安抚百姓。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在倒霉时便是霉气缠身,不会更好,只会更坏。
一名看管的狱卒走漏了消息,将木头营造成了穷凶恶极的杀人匪徒,又添油加醋的将江昔婉与郁辞协助越狱一事捅出。一时间叫本就心有怏怏的百姓找到了出气口,聚众在了郡守府要郁辞认罪!
皇权贵胄,他们惹不起,也奢求不了什么。这么多年,柳岸郡的百姓何曾受过上面恩惠?只有无穷无尽的劳苦与折磨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受苦的是我们?凭什么在洪涝之下,我们要饿着肚子去劳役呢?
救灾款,雇直,甚至是饱腹之物,他们一个也没有。
如今一切明了,竟是那杀人匪徒吞在囊中的,那即便有王爷庇护,也要拿回来!
更何况,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多年来饱受冷落的王爷呢?他的母亲还是淮州出身的浣纱女!
那他身上流着淮洲的血,不应该对淮州百姓好吗?
这些消息,在短短半日便在柳岸郡传播,由几个青年人带头,在各家各户门前贴上白纸,小声传递。
当明芜与郁辞从牢狱调查回来,出现在郡守府时,已将是人满为患,拥挤异常,一个个瘦弱的人影乌压压的聚集在府门前,他们不断开合的口像干涸的鱼,在即将断气前为了无望的结果而斗争。就连本就积水的石板路,都被装满污水的木桶不断泼洒,像一簇簇跳跃火星,只待抓住一个时机,将一切焚烧殆尽。
而郁辞的一角衣袍,便成了最好的时机。
“有人来了!”一名彪型大汉操着粗粝的嗓音喊道,“这华服加身,气质非凡的,怕不是个王爷?”
百姓闻言,纷纷转身觑去,有眼尖的立马应和道:“是王爷!是康王啊!”
“我见过,我在河道旁见过的!”
这一声平地惊雷,炸醒在场的许多人,百姓中立马出现了许多附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纵使他们没见过,也要将假做真。
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全然信了身旁人的话,提起木桶朝郁辞看去。
他们双手哆嗦,说不清话,却还是轻声喊道:“你,你凭什么要帮恶人抢我们的粮?”
郁辞眉目肃然,下意识将明芜护在身后,他目光如炬,将在场众人梭巡一周,吓得几名百姓后退一步,缓缓开口道:“本王正是康王!”
“但协助恶人,抢夺粮食一事本就是无稽之谈,牢狱司也在全力调查,届时定会给出一个交代,还望莫急。”
他言辞恳切,毫无作伪痕迹,且周身气场太过强大,琼枝玉叶,令人不敢不从。一瞬间,浇灭百姓心底那分火,对皇室的恐惧大过自身所求,已经有人断断续续将木桶放下。
可一道声音又唤醒了他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男声嘶吼道:“放屁!嘴上说的好听罢了,这些老爷大人竟会说好听话,可我们的粮却是实实在在没了,受苦了这么多年,你们忘了吗!”
其他人也开始搅混水道:“对啊,都是骗子罢了!我们只要粮食!”
说着,一桶黑水避开阻拦,朝前泼来,水珠四溅,直奔明芜方向。她瞳孔微缩一瞬,下意识转身,毕竟脸上还留着做的假面,沾水即毁!
可天旋地转间,一双有力的手却先一步抱住她的腰,带着利落的翻身,将污水尽数挡下,面前人呈保护姿态抱住了她。
那怀抱微暖,带着师兄独特的体温,明芜睫毛闪了闪,郁辞正垂眼看来,一瞬即逝的动作,他又抬起一只手,调动藏在暗处的亲卫前去捕捉故意煽风点火的人。
郁辞沉声道:“抓!”
二人自昨日牢狱回来后还未正经交谈过,明芜嘴唇动了动,嗫嚅了声:“师兄。”
郁辞一怔,眼中有些无奈,被这一声柔意缠绵住鞋履,再也不能动作,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像是无声的默认。
亲卫早就在王爷被袭击前制止住了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拎出来一看,全是清水一色的彪形大汗,混在百姓中格外扎眼,醒目的告知他们就是故意为之。
郁辞拔出身边亲卫的长剑,直指一名大汉,眼中毫无波澜起伏:“你们是何人派来?竟敢煽动百姓,莫不是不知此为诛九族的大罪!”
那大汉即便被剑横脖也纹丝不动,啐了一口道:“我呸,狗屁的诛九族,欺负老子不识大字罢了,我们只要粮食!”
郁辞眉间微动,嗤笑了声:“死不悔改!”他不给旁人机会,在大汉挣脱束缚前,腕间寒光一闪,一刀抹向他的脖颈,血丝在上面蔓延,让脉搏再也无法跳动。
大汉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刀剑滴血,全场死寂。
百姓早在听闻“诛九族”三个大字前便已经双腿哆嗦,见此情景更是直接“扑通”一声跪地,一个接一个的叩头。
一时间只有求饶声响。
王权何其高,天子不可犯!
“王爷饶命啊!”
“王爷饶命。”
风向逆转,郁辞长叹一声,再次扫过满地百姓,带了些怜悯,他和明芜对视一眼,开口道:“在你们来之前,医女早就和本王说过你们的情况,本王知道柳岸郡多灾少粮,日子艰苦。”
他的话如同一道针,扎在百姓心脉,稳住心神道:“但本王早已向父皇上奏,清淤款正在赶来的路上,还请诸位多加等待!”
百姓闻言心底一喜,纷纷跪拜起王爷和医女,连带着对那几名大汉打心里唾弃起来。笑话,他们本就是被撺掇而来的,王爷是殿下,那是大人,是天上人,哪里是平头百姓惹得起的?
明芜眼底矜怜一片,映着满地水光,百姓们干枯的头发因为跪地贸然沾上水源,又不知何时何地在风中再次干枯,只因为一句有粮。
有粮,一个愿景,而不是立刻给粮,一个现实。
仅仅是一个愿景,高官贵胄的一句好话,便能够哄得百姓安逸生活一段时间,可王相知做了什么?齐皇又做了什么?
这天下,说是乱世也不为过。
人心乱,人也乱。
明芜从来到柳岸郡的那一刻,莫不有多少次在心底催促,要快些,再快些解决这些腌臜,让百姓重回安乐啊。
她知道郁辞并没有提出“清淤款”,从金陵前往淮州的路上也没有一辆马车乘着粮食,一切不过是暂时安抚百姓的计谋,也是捉拿正从府门出来怕马屁的王相知的空城计。
可她再也忍不了了,从哪里来,买些粮给百姓吧。
郁辞朝她看来,看透一切一样,眼中诉说着深深的柔情,他背对着王相知开口,无声做了个口型,那是:“别担心,有粮。”
明芜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