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王相知焦急地在屋内踱来踱去,胡子颤抖,满头乌发将成白发。原地打转多次后,他走到乌木小桌前双手支撑,闭眼叹息。
三日前,郡守府前百姓聚集,声势浩大,来向康王郁辞声讨不公,这步棋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其中不乏王相知的手笔。
救灾款,起义民,王家,远在金陵的贵人,这背后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一分也不能暴露。
好不容易上天助力,王相知只要借此让郁辞认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可短暂的转移视线,将他这些年贪下的金银借机转移,给上头的贵人一个交代。
可他万万没想到,郁辞仅凭三言两语便化危为安,不仅安抚了百姓,还早就向天子上报,派来了“清淤款”。
王相知睁眼,木窗作响,一阵冷风吹来,擦过脖颈,那是一把冰冷又刺骨的寒刀,刀面反射,他对上黑衣人的眼,嘴唇哆嗦道:“大人,饶命啊。”
黑衣人不屑的嗤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上面带着丝丝潮意,是从金陵八百米加急一路夜奔而来的消息,十万分紧急。
他道:“主子有令,柳岸郡一事怕是无法全身而退,恰逢家中有难,事繁从简,”黑衣人用刀拍了拍王相知肩膀,双眼森然道,“也该到你报答的时候了,王大人!”
王相知抖了抖,眼中惊惧,不敢不从道:“小人,遵命。”
又是一阵风,窗扉合上,他拿起那封信,白纸黑字,一切都是那么寻常,可王相知只觉得它在哭泣。
哭心,泣血。
“心情不好吗?江小姐?”明芜一行四人在郊野一个荒废木屋的桌前对坐,前来商议明日运送粮草的大计。
江昔婉怏怏不乐,强撑道:“无妨,只是夜深人静,难免伤感一二。”
明芜笑了声:“伤感?我还以为你是害怕呢。”她觑了眼在一旁敛目的郁辞,因百姓起义一事,江昔婉与木头的私情已是板上钉钉,无法撼动了,却也将国公府彻底牵扯其中,带来祸事。
江昔婉少女心性,心高气傲,眼光没有放长远,不知水深处危险波澜,一滴水流入江河是水,却也是河。
她原先以为私奔牺牲的只是自己名声,外加国公府的一桩丑闻,事情平息了便如风过境,了无声息了。
可国公府受到的影响远比她预想的更深,陷入利益泥潭的人也远比她预想的更贪恋泥土。
江昔婉垂眸,没应答明芜,想起白日在街头听闻的议论,国公府怕是要坍塌了,□□不保。
她轻笑一声,从及笄那日起,阿爹总说朝堂局势不妙,国公府式微,阿娘总劝她说若国公嫡女不嫁给郁嘉,家族将要不保,姻亲本就是利益置换的工具。
用她一人,换一族平安富贵,不好吗?
江昔婉自幼聪慧,这些道理自然清楚明白。可若让她认真评价一句,又为什么呢?凭什么要牺牲她,或者妹妹的亲事来换富贵呢?
阿娘说天下女子,生在名门贵府,注定有不了自由,可江昔婉扪心自问一句,古来今往,真的有女子获得过自由吗?
还是说,一向如此,便是规矩呢?
何为规矩?
为何要遵守?
这偌大的国公府再不济也要比外头的平头百姓富裕,没有永远的繁华,树大招风,既然阿爹说朝堂局势涌动,天下即将易主,那又何必当富贵马前卒,做潇洒林间客不是更好吗?
江昔婉不懂他们,她从小被教导遵守规矩,却也厌恶规矩,阿爹阿娘的脸重叠在一起,像是破碎的叶,可怜又可悲。
她多愁易感,今日伤感自己,明日又伤感江家。
那么,便逼自己一把,也逼阿爹一把好了。
江昔婉进入牢狱那日前,在书海斋做了一桩交易,用她的名声换国公府与景王永远不可能联姻,亦换国公告老还乡,江家安康。
这些明芜自然不知道,只当她是担忧国公府,谈论起了明日事宜:“到时候会有一队粮草从扬州而来,走水路,在西面港口上岸,届时木头带着慈济堂的弟兄与他们换装,从陆路行驶,行至中途便找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行走,好给要来劫粮的人制造机会。”
木头在桌角出抱臂出神,闻言扫了眼过来,颔首应下此事。
明芜点头,又看向郁辞,这算是他今日“第一次”见到木头,此刻做戏开口道:“那倒时仰仗这位侠士了,等到事成,本王自会向父皇如实禀报,记你一功。”
木头盯着郁辞看了眼,皱眉道:“不必,换个对百姓好的郡守比什么都强。”
郁辞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明芜忍笑咳了两声,拿出一封信,摊在桌面上,继续说:“这是金陵传来的消息,郑贵妃兄长威远将军郑秉被人指控贪污军饷,已经闹到了朝堂上,齐皇大怒,限他们尽快查清此事,将军饷拿出。”
“此事十万火急,”郁辞笑了下,“那作为王相知一直以来的贵人,在有一笔现成的,可以补足军饷的粮食流露在自己面前时,自然会弃车保帅。”
“所以,王相知不管愿不愿意,一定会半路抢下这个‘清淤款’。”
明芜与郁辞对视一眼,道:“那我们届时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污纳垢之地。”
次日,一队小舟在西港上岸,木头带人依言与他们换了行装,用车马接应,一路上缄默无言,沉甸甸的粮草被一袋袋摆在运粮车上,彰显着贵重之处。
有过路的百姓看的红了眼,放下锄头,小心翼翼等在一旁问道:“敢问贵人,这是哪位老爷家的粮?竟如此豪奢。”
木头适时宣扬道:“此为皇粮,是送到柳岸郡的清淤款!”
此言一出,百姓大惊,炸开了锅,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消息传了出去,街头开始议论纷纷。
此地离柳岸郡还有一段距离,但百姓状况却大差不差,见到粮食如同饿虎又似鸟雀,既渴望又害怕。木头他们也不伪装了,响亮亮出底牌:“辎车贵重,行人避让,运送柳岸郡清淤款刻不容缓!”
一路走一路喊,声势浩大,向天下人告知,沿途两岸百姓聚如草木,徒劳看着“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响,有人不满的拿起锄头想要过来,又被家中亲人劝阻,这可是皇粮,天潢贵胄,他们惹不起。
可急红了眼的硕鼠伥鬼却不会这么想。
木头一行人终于走进一片茂林之中,周围人声霎时被鸟兽掩盖,车马在阴影下缓慢行驶。破空声响起,慈济堂的弟兄抓紧了车把,密密麻麻的箭矢直面而来,他们只好咬牙丢了粮车,向周围树干后躲去。
箭矢如雨,初时急后时缓,最后只剩一两支时,放箭之人终于显现,弯腰蒙面朝粮车探去,动作小心又焦急,显得滑稽至极。
彪二在不远处的树干后笑的想死,被木头一眼瞪住,他撇撇嘴问:“这真的不用我们出手了?真把粮丢了那王爷不会怪罪吧。”
他们是半夜被木头从床上拉起来的,听闻这个临时的计划后,不免感到有些荒唐,可为了百姓又不得不赌一把。
但是,要让他亲眼看着粮食被送进奸臣肚中,他也感到憋屈。
木头摇头,指了指高处:“不必。”
彪二满头雾水的抬眼,一片树叶落了下来,动作矫健的少女正坐在树上朝他挥手,旁边还有一个青年敛眼看来,颔了颔首。
彪二尴尬的摸头笑了笑,不出声了。
粮车附近没人,为了营造乱象,还有几双草鞋丢在附近,外加有的兄弟提前做了假人插满了箭矢,趴在地面,满身鲜血,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好在王相知派来的人大多贪生怕死,半吊子武功,粮车在手,其他的自然不会细究了。
明芜在树上满意的勾唇,见他们整理好行装,拉起马车便要离开,起身想要跟在后面,却没想到,又一阵声响传来,几名拿着长剑的白衣人冲了出来,眉头微撇,满是不忿。
“大胆,康王殿下的东西你们也敢抢,不要命了!”
一语话毕,便一个飞奔,朝蒙面人而去,明芜不解的看向郁辞,口型询问道:“你的人?”
郁辞拧眉,吐出口气:“是郁嘉的人。”
“郁嘉?”底下正在混战,双方实力悬殊,眼看蒙面人就要不敌,明芜本要用石子帮助的手只好停了下来,双眸剪水看向郁辞。
郁辞解释道:“他大概是心中有愧,在我被圣旨问罪后便派了人暗中调查木头越狱一事,被我撞见过几次。”
但这些人实在不成气候,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一二,郁辞便放任不管了。
没想到,今日险些坏了大计。
郁辞捏了捏眉心,道:“我去看看吧。”
明芜伸手拦住他,食指抵住唇,轻声道:“等等,你听声音。”
郁辞听声辨位,除去兵器交戈声外,一道及其隐秘又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屏气凝神,朝后方望去,又是一队黑衣人。
那么,到底哪个是王相知派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