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阴冷,人心更凉。
江昔婉没料到明芜会来这么一出,她心中乍然惊骇,却也料想明芜只是吓唬,更何况还有木头在场,定会平安无事。
于是稳住心神道:“此事与公主无关。”
明芜眯眼,手中刀柄逼近几分,笑了:“巧了,这事还真与我有关。”
旁边有脚步摩擦声传来,阵阵罡风寒意刺人,似是有人打算用内力越狱。她朝木头看去一眼,笑不见底,一瞬间叫人唤回郊野中的零星记忆。
木头自知理亏,杵在原地不动了。
将一切忧患解决后,明芜满意的颔首,心底悠悠吐出一口气,冷声道:“江小姐莫不是忘了,我除了是楚国的公主,更是康王的王妃。”
江昔婉手指攥紧衣袖,看清了局面后反问道:“但是公主真的喜欢康王吗?或者说公主真的对这段亲事满意吗?”
她字字珠玑,直逼要害,将自己的所猜所想一一道出:“两国联姻,女子向来为权术所害,从故土跨越千里来到他乡,魂作异客,公主真的愿意吗?”
关山路途远,青鸟音信绝。1
明芜刀柄漫不经心的转了转,像是松懈一分,挑眉道:“你又怎知我不是乐意之至,救我楚国百姓万民于水火之中,不甚感激呢?”
她这分明是“高悬一灯火,救我四方民。”
江昔婉笑了下,只说:“公主所谋所想在我之上,昔婉自愧不如,不过恕臣女冒昧,纵是如此,这门亲事也算不上是一桩好姻缘。”
她道:“外人皆传康王与王妃举案齐眉,恩爱至极,可我知道,公主心在远处,不在近舍。康王不过一个病秧子,大字不识一个,远称不上是一个良人,更像是拖累。”
“纵然可以利用一二,可也要劳心费神,白白断送这一生,又同古来今往的女子有何区别呢?”
江昔婉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可谓是做足了准备,明芜没应声,抿唇憋住笑意。若是从前未发现郁辞便是阿词,亦或者未发觉郁辞周身种种有趣之处,明芜的确抱了江昔婉的想法,可现下却一切不同了。
她的心上人是阿词,也是郁辞。
纵使无人应答。
江昔婉见人久久未言,心下认定说中要害,手指抚上刀柄,推了推道:“公主那日宫宴问我,真的要遵守礼法,嫁给郁嘉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吗?”
“我当时未答,可我现在说我不愿意。”
她的视线从刀柄扫过,扫到鞋尖,扫到地面,扫到栏杆,扫到木头的衣角……
江昔婉道:“我和公主不一样,我没有心怀天下的善心,也没有登上高位的野心,我只想天地广阔,醉卧山野,行遍五湖四海,想我所想之事,做我所爱之事,自在随心,过完这短暂一生。”
银河广袤无垠,我不入红尘,谁入红尘?
江昔婉如是想到。
明芜应声,收紧刀柄:“江小姐志向高远,可这又与我的问题有何关联?”
江昔婉难得吐露肺腑之言,这些话都是她在日夜交替,耗费时辰深思细想出来的,却没想到明芜不按常理出牌,叫她一时怔在原地。
她诧异一瞬,只好稀里糊涂问了句:“公主喜欢郁辞?”
明芜:“我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嫁给了他,那明面上我现在就是与他夫妻一体,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他若被人构陷,我也会千百倍的奉还回去。”
明芜眸中含电,冷声下了最后通牒:“你最好如实道来,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话虽如此,可在暗卫通报时脑中便有了猜想,江昔婉能在短短三日从国公府来到此处,一路手持令牌畅通无阻,不是郁嘉在搞事,便是郁柏要做局。
或者是二者皆有。
恐怕郁辞从来到柳岸郡后一路上的表现早成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纵使心不在朝野,也不得不入了那张争夺储君之位的大网。
江昔婉一噎,脸上罕见的几分不可置信,脖颈的刀柄冰凉又粗糙,快叫她呼吸不上来,她只好吐出真话:“我不知道是谁,但我感觉是景王。”
郁嘉,那个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嫁的纨绔。
“我在卧房绣花时,一个包裹被扔了进来,”当时江昔婉的贴身婢女吓得脸色惨白,她心中却隐隐感觉是一个机会,于是不顾阻拦打开了那个包裹,里面郝然是一封信和一个令牌。
金线勾勒,白玉铸就,这是一块承载着皇室权力的无上之物。
平头百姓得之,或许可成为一时的保命锁。
江昔婉低垂着眉眼,逐字逐句将信读完,心下了然,她不知道木头是否被捕,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局,只要她入局,那就有可能摆脱那门本就不该连结的亲事。
只因为贵妃一句话,要她断送一生吗?
可笑。江昔婉才不会甘心束缚于这命运。
*
牢狱之外,黑云席卷,狂风凌冽穿透窗棱,像一张贪婪的嘴要吞噬人间。走廊传来阵阵脚步之声,铁甲咣当作响,这步棋要窥得天光了。
阿词瞳孔微缩,必须赶在那队士兵之前找到明芜。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芜咬牙,头一次知道有人竟会赌上性命只为了博得一分悔婚的机会,她笑了,“很好啊,江昔婉,你知不知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百八的法子?”
江昔婉终于挣脱束缚,脱离刀尖后下意识松了口气,回道:“总比往后要过那种暗无天日,身戴枷锁的日子要好。”
她光是想象,便要窒息。
如若真的要那样,还不如一卷铺盖,进尼姑庵做个脱离世俗的小尼姑。
江昔婉垂头,可是若真让她当尼姑,她也不愿意,还不如一了百了,从此以后再无婚事之扰比较好。
明芜简直要气死,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清晰,郁嘉或者郁柏的人即将过来,然后将江昔婉抓个现行,闹得满城风雨,直叫天子震怒。
不,或许这局棋根本没活路。
她咬牙,朝江昔婉伸手,对方没会意,明芜便自己扯下了她腰间佩戴的玉佩。
微光之下,果然隐隐刻着一个“辞”字。
“江昔婉,你真是厉害。”明芜白她一眼,眉间阴郁,快步走到木头牢房前打开了门,然后抓起江昔婉便要走。
只是刚碰到少女手腕,便被挣脱,江昔婉铁了心要闹得人尽皆知,明芜冷眼,一瞬间,背后传来一阵微风。
有人来了!
她飞快甩出一枚飞刀,眼角余光捕捉那人身影,只听得“叮”一声,那飞刀尾翼碰在墙面,扑了个空。
明芜抿唇,错开眼叫了声:“师兄。”
阿词颔首,眉眼间也有些焦灼,握住明芜手,便要带她走:“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明芜转身,给木头使了个眼色,好在那人不算太笨,听懂了暗示,一个手刀将江昔婉打晕,单手抱起她跟着离开。
三人皆武力高深,牢狱又阴沉黑暗,藏匿之处数不胜数,一时之间如过无人之境,与那队士兵错开了身。
明芜四人出了牢狱,在屋檐上跳跃,猜得砖瓦清脆作响,一滴雨落在肩头,带来寒意,欲抬眼,暴雨倾注而下,打湿眉眼,只好就近躲在屋檐下。
柳岸郡的河岸还未疏通完全,又遭受了捶打。
明芜心下叹息,各种烦忧之事聚在脑中,像一道闪电,想要劈开天地,直直到了金陵。
此时,国公府内,嫡女江昔婉与江湖匪徒私奔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小厮婢女挨个跪在地面,迎着风雨受罚,直到找出心有不轨之人。
江昔婉的贴身侍女彩儿更是被打的不省人事,却还是被一次次叫醒,只因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国公府与贵妃要定亲一事是铁板钉钉的,只差一张圣旨落下,此事齐国上下连一个五岁稚童都知晓,纵然景王在不愿,那也无法改变事实。
贵妃千防万防,就怕郁嘉闹出什么幺蛾子,更是对林逾静一家多次打压,谁知如今却被江昔婉打了脸?
若是没有这层姻亲关系,国公嫡女私奔也只是国公家中的丑闻,可加上就不同了,那关联到皇室脸面啊!
这事都已经闹到了朝堂上,李延手持玉笏,高呼道:“老臣有本参奏,所谓各人各扫门前雪,此事本不应在殿前诉说,可国公家中一事已是人尽皆知,城中甚至有孩童唱起童谣,陛下多年来食德饮和,巍巍荡荡,万不可在此事上损了一贯德行啊。”
齐皇听闻,已是震怒,国公嫡女私奔一事在李延之前已有多位大臣暗中上奏,他自从皇家园林回来后本就患上了头疾,这几日更是愈加严重。
昨日国师观天象言说东南方木火焚天,隐有事端冲撞帝王之气,而暗卫上报而来的消息上,与江昔婉私奔而逃的那名匪徒郝然在柳岸郡牢狱,金陵城的东南侧!
齐皇双眉紧皱,胡须颤抖,一双深沉的黑眸锁住旁边之人,李福瞬间会意,上前拿起柳岸郡传来的奏折念了起来,大意是:柳岸郡郡守有本参奏,时有江湖匪徒以木头为首煽动百姓起义,祸乱朝纲,幸得三位王爷降临,帮助羁押了匪徒,平定了造反一事,可没想到昨日夜间一名女子手持玉牌劫走了那匪首,幸而狱卒赶来及时,留下两个证据,一个是国公之女江昔婉的贴身之物,还有一个便是那玉牌,上面郝然刻着康王的字!
奏折被李福捏着汗念完了,读最后几句时甚至带了颤音,齐皇昨日光是听暗卫上报已经够怒不可揭了,这奏折是一早八百米加急呈上来的,还未来得及观看,谁知还有一个王爷的事啊!
还是郁辞,最近在齐皇面前刷足好感的王爷!
李福实在是惶恐啊。
齐皇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味的呼吸吐气,无可诉说的威严萦绕他周身,李福察言观色久了,叩头跪下了。
一时间大殿内的朝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声响,垂着头不语了。
国公见状,想要辩驳的心思全然消散,亦双腿颤抖跪下了,他哆嗦道:“此事是老臣管教不力所致,陛下恕罪啊!”
1.“关山路途远,青鸟音信绝。”唐代文学家王勃创作的散文《入蜀纪行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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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