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若有所觉,抬眼看到了立在路中的范无咎,冷淡的嗓音穿过雾气,少了一点棱角。
“来了?”
虽然就短短两个字,范无咎还是能读出来里面的意思:来赔罪了?
“嗯。”
他拾级而上,胁下夹着装浴巾的木桶,正色道:“今日愚弟冲动行事,险些酿成大错。特来领罚,任安兄发落。”
谢必安沉默了一会,说:“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在雾中说话能带起一小段圆形的回音,这些立体的尾巴如同几滴温水,顺着耳道滚下去,激起一小片痒痒的鸡皮疙瘩。
范无咎在那一汪温泉旁站定,看着水面上的雾气和落到近处就消失的一点白毛絮。
谢必安下了水,靠在池缘仰头看上方遮着的竹子编成的遮顶。
气氛不知为何有点奇怪,好像不适合说话。
谢必安在热水里泡了一会,突然有些犯懒,索性靠在池壁上闭起眼睛。
“下雪了,进来泡。”
当人闭起眼睛时,其他感官会显得格外灵敏,尤其是听力——又尤其他们的耳目都极其敏感。
现下悉悉窣窣布料摩擦的轻微响声,和某人下水时那一点与泉眼涌水不一样的动静传进这时格外灵敏的耳朵里……就显得有点闹。
紧接着有人涉水走近,温热的水流轻轻打到小腹上:“消气了吗大将军?”
谢必安在涟漪拍出的、略显粘连的声响里,轻轻颤了一下眼睫,道:“做梦。”
他肩膀以下沉在雾气蒸腾的热泉里,看着范无咎走到他旁边坐下。
石台上的烛火静静跳了几下,然后一切都重归平和。
天上洒下来的鹅毛雪越飘越密,谢必安让法力在大周天运了三圈,带着脸上薄薄一层热意睁开眼。
审判的时候没心思想到,但是在所有事情都理过一遍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杀了王伍伦的女人循着他那身铁甲上附着的法力来梦中吓唬他,可为什么她身上的气息与叶云幻的封口钉十分相像?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案子,因为这点相像牵连到了一起。
还有停尸间里的封鬼阵符上熟悉的气息……
谢必安微微蹙眉,他突然发觉,这阵熟悉便是因为那符上的法力与前两者其实一样。
可不是吗,只是那封鬼阵上的法力比鬼气强了许多,想来是因为上面请神的符文,或是绘制用的朱砂——须知此等请神符上一般会携带两种法力,一种是向请来的神仙借得的法力,另一种便是画符者本身的!
他叫了范无咎一声,把这串前因简要的解释了一下,最后问:“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关联?”
“可能拜过同一尊神?”范无咎站起身来把长发挽到后面去,啧了一声,换了个现代的显相。“可哪家神明会让自己的信徒惨成这样,天庭那些人不是不管怎么都至少会拉一把的?”
谢必安瞥了一眼他的方向,随后侧开头垂眸看着水面道:“先前我怀疑这几个人可能背后有哪路神仙挺着。”
那个困了数百只鬼的阵法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同时,带着同样气息的女鬼去索了王伍伦的命。
本以为叶云幻口上封钉是仇家所为,不过这个钉子反而让她不会被照孽镜和**水供出所做恶行。
现在换个角度一想……假如那钉子是她自己请人所布呢?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帮忙封口的人,和布封鬼阵的是同一个?
那就说的通了……
只是到底是哪路神仙,会放任坐下的弟子帮忙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脏事,坐视自己的信徒落至成为厉鬼的下场,连亲自降魔或是超度都没有?
这到底是哪路烂神?
还有阵眼发现的棕色短发,现在想来,结合那股动物的臊味,那更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可能是有哪只棕色皮毛的动物待在里面过。
那可多的去了,大至草里跳的鹿,小至地下钻的鼠……但纵然谢必安的阵法学得比范无咎差的多,也没有听说过哪种镇压阵法需要用到此类活的动物当阵眼——之所以推测是活的,是因为他并没有找到血气之类的残留,所以他更偏向于活物。
那只动物后来又去哪了?有什么作用?
这几件事犹如杂草的根系般盘根错节,许多怪异的细节乱得人头能有三个大。谢必安揉了揉眉心,觉得那股懒意又泛了上来。
就在他半闭着眼睛时突然问了一句:“我还睡着的时候,你碰我了?”
范无咎回过神来:“什么?”
“我说,你……”谢必安话到唇边,又临时转了一圈:“我梦到奸尸的时候,原本是以受害者的视角看到的。”
范无咎蹙了一下眉,不过“原本”两字在耳里走过一遍之后就松开了。他抬起手来摸摸脖颈,问:“然后呢?”
“我额头被碰了一下,就变成旁观者的视角。”谢必安看着他手肘滑落下来的水滴有些转不开眼,只好又把眼睛闭上,佯作闭目养神。
范无咎手指一勾,执住半空出现的两只杯子,往旁边递了一杯后才垂头饮了一口。
等抿掉冷泉水那股凛冽后才懒洋洋的开口:
“是我。”
谢必安被冷水一呛,惊天动地的咳起来。范无咎放下杯子,顺了顺他的背。
等咳嗽渐止,他抬起手背抹掉流到下巴上的水珠,声音因为过度的出气后变得有点哑:“你干嘛?”
范无咎垂眼搓了搓指腹:“看到你做噩梦,随手施了道安神法。”
他才察觉到在听闻那第一人称的共情时,他其实很不高兴。
这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一直淡淡的垄在那里,直到他们披好衣,顺着小径回去。谢必安在脖颈披了条小布巾,在范无咎头上也盖了一条,顺手揉了两下。
被盖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就这么被这个小动作摸成了一位呆立片刻的美人,被罪魁祸首能够和积雪融为一堆的嗓音一叫才恢复自由之身。
范无咎没好气地把布巾拎下来,翻看上面有没有被画什么定身的符文,结果当然——并没有。
可能我们谢大将军的符术又更精进了吧,没看出来。范大将军把毛巾披回去,幽幽的想。
竹叶上已经薄薄的积了一层白绒,被皎洁的月照出一层毛茸茸的边。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拉开了小径尽头通往谢范将军宅内的木门,半靠着等落后他几阶的人先过。
这里的雾气、新雪和小径,就这么被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起,掩在两扇纸糊的阁扇后,仿若那些少年时期静谧的夜访,除明月竹涛外再无人见到。
刚带着一身热气进屋,就看见雕花的窗户下站着人,隐隐约约露出几根放荡不羁的翘毛:“两位将军大人洗浴回来啦!”
这道公鸭一般的嗓音他们也很熟悉,正是愈韶。范无咎勾了下手指,大门就开了。那半大不小的小鬼换了一套帽衫,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到门口,对着门说了一声“我进来了”就欢快的跳过门槛跑进来。
“大人大人,中元节快到啦,可不可以带我上去呀?”
谢必安问:“怎么?”
“我要去看看我家怎么样啦,我爹娘的墓好不好。”愈韶扯扯自己帽兜的绳子,得意地道:“阿开的妈烧给他的,他就给了我一件,我也顺便去帮他看一看。”
阿开正是刚刚回来时跟着他们的那四个小鬼役之一,应该是新来的,照规矩不能还阳探亲。范无咎推想了一下也并无大碍,就答应愈韶了。
小鬼走的路上蹦得跟兔子似的,感觉给对翅膀就能上天。谢必安收回目光,伸手在书架抽了一卷纸帛,准备写卷宗。
范无咎端了笔墨过来,就着几滴温茶把墨磨开。谢必安接过递来的笔详细写下事情始末,画完那封鬼阵也已是酉时了。
期间范无咎去了一趟厨房,再出来时端了两碗饺子和几道菜,就着谢必安那怪梦吃了。他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然后指着那对墨描出来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来吓人的。”谢必安吹了吹墨,“火光照亮之后就不见了。”
他寻思一会,拿来色料描了一下,那双眼睛看起来仿若有了灵,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会眨几下。
深棕色的瞳仁几乎隐在黑暗里,没有眼白间距极大,大的不像人,随便安到玩偶脸上就是一例教科书级别的恐怖谷效应。
谢必安用手指大概比了一下两眼之间的宽度,假设它是以真实的身形出现……
……假设不了。
原因无他,这两只眼睛斜斜地浮在空中,形状大小倒像是鹿眼,但是高度足有人高……
这什么,一只浮在半空中的鹿吗?
卷宗被跑腿的鬼役送走了,谢必安被那不明所以的“神兽”搅的头疼,最后找来山海经翻了一遍,虽然符合“像鹿的眼睛”、“棕色皮毛”和“足有人高”的各种飞禽走兽不多,但也少的足够让人找到猴年马月了。
他扶了下额头,把那厚的能当板砖的书“砰”的一声拍到桌上,久违的感到一点无力。他知道这只暂且算是鹿的东西不是那场怪梦里应该有的东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藉着他一瞬间的动念来吓他,所以更值得深查。
之前他推测梦境是那女鬼造的,实则不然——她顶多算是梦境中一个只能瞪人的“景物”,而来去自如的鹿眼睛才是梦境的主人。
虽然只惊鸿一瞥,但谢必安还是留了个不小的心——可以造梦把他拉进去的灵体,气息参杂着法力和鬼气。
什么倒霉东西,下次见到就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