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咎在外面巡了一圈回来,看着谢必安半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揪哭丧棒上面缀着的白布条,那柄神兵叮铃当啷的轻颤,看起来还挺惬意。
这几天没什么发生什么事,倒也挺清闲。
不过等阴历七月一日到,鬼门关就要开了——照惯例,鬼差们在这段时间都要跟着还阳,美其名曰保护生人,其实也算是个休假。
不过休息归休息,发生了事情还是得上工,所以许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生人求鬼魂们不作祟,阴间的地官们也求。
这不,酆帝不知从哪转了一张锦鲤图到地府的大群里,上书“转发此鲤,出巡平安”八个醒目的大字,算是对众地官的祝福。
范无咎看着那张金黄配色的表情,推测这只锦鲤可能是观音大士莲池里养的,图源应当是天界的群,毕竟天官们也要在鬼月下凡出巡,保护广众善男信女。
农历七月虽在盛夏,却由于鬼门大开,万鬼还阳,是每年最阴的一段时候,晚上走在外面能撞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他们这几天托了各地大庙庙主的梦,算是例行通知一声,随后跟遇到的神官们打打招呼,终于在一个星期后迎来了鬼门开的日子。
像两位将军穿行阴阳两界自然没什么烦恼,不过寻常鬼差们就得跟大批亡灵挤同一个门——于是当愈韶跟着他们俩从黄泉路旁经过时,还要顶住一旁众鬼差们幽怨的目光。谢必安和范无咎等了一会,等三个来送行的小鬼役和愈韶道完别。
他们在一区熟悉的商业街旁落地,面前正是前阵子住过的那间家庭旅社。趴在前台的小伙子见晚上十点多了还有人住宿,之前无聊看网络上无数“农历七月鬼住店”的传说在头脑里齐刷刷滚了一遍,小伙猛地打了个冷颤,抖着嗓音问道:“几位客人来住哪?”
直到范无咎拿出手机,把还没退掉的入住证明端给他看,那小伙才回过神来找资料:“你你你们上面的资料写的是是是两个成人……”
他用大概能跟扫描机相媲美的眼神猛眨眼睛往后瞟,示意两人后面跟着的小孩,恨不得自己立地修炼学会心通,只怕那不到柜台高的小孩是跟回来的童灵。
谢必安皱了皱眉:“你眼睛怎么了?”
前台小伙:“……”
大哥!我是在给你们救命啊!你情商长哪去了?!不要说出来啊!
范无咎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转过身把愈韶提溜到前面:“啊,这是亲戚家的小孩,代管几天,不是跟回来的小鬼。”
小伙的脸色白红转换了一阵子,滴滴滴的给他们更改了入住消息。愈韶胆子上来,偷偷揪了一下范无咎的衣角:“我不是吗?”
谢必安屈起指节叩了一下他的脑门,断然道:“是。”
范无咎扶着他的肩笑弯了腰,前台小伙指了一下路,又摸摸自己悬了一天的胆子坐回去了。
阴历七月十五,子时到,鬼门开。
外面不知道哪家人阳台养的狗吹起了狗螺,声声凄厉,倒是应了景。
刚落脚的三人安好行李后便打算睡了,本来的安排是谢必安和范无咎一人一张床,愈韶自己选一个人跟着睡,奈何愈韶跟这两位谁都不敢同床。
愈韶战战兢兢的纠结了三分钟,憋出一句:“两位将军大人,要不……我睡地板?”
“床你们分了吧,我沙发就能凑合。”谢必安拎着从柜子里抽出来的毛毯,把抱枕叠到矮几上。
范无咎:“那沙发挺硬的,我不介意和谢大将军睡一张床。”
往沙发上躺的人顿了一下,在介意与不介意之间举棋不定了短短一秒,还是说:“不用,我没这么娇贵。”
当年他们两个东南西北的行商,连骆驼背上都睡过,一张略硬的沙发其实真没什么。
愈韶在浴室一边洗澡一边用破锣般的嗓音唱歌,谢必安不堪其扰,飞了一张止音符过去。
于是那些杂音又静下来……
谢必安就当真合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愈韶带着一身水气推开浴室门,被范无咎和眼前景象封住了嘴。
只是这次不是能把人贴成僵尸的符。
他看着范大将军悉悉簌簌的帮躺在沙发里的另一位将军大人卸甲宽衣,然后把人抱起来,细细掖进被子里去了。
期间睡的跟安息似的谢将军大人劲瘦的手指微微蜷了下,就当愈韶以为范将军可能会被打的时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愈韶动了动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法力就挟着一阵微风打了过来,就地结成了一个简单的阵,贴着床的边缘把他围住,上面微弱的金光熄灭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愈韶:“……”
半大的小孩忘事快,在心里暗暗疑惑抱怨了一下就睡过去了。
阵法外的范无咎侧躺进被子里,成为这间房间里最后一个睡着的人。
啧,明明就不介意……
我的大将军嘴真硬。
……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里吝啬的漏了一丝,刚好斜斜打在房间里靠床的墙上。
谢必安低下头往前躲避刺眼的阳光,额头抵在身旁某人的锁骨一会儿又嫌硌,往下埋了埋。
范无咎的手臂在他的腰上放着,半梦半醒间用低哑的嗓音轻轻“嗯”了一声,一手揽着他翻了个身,手臂一收,无意识间把人往自己身上抱。
共睡一张床没有阻止两位将军睡得很香甜,但独占了另一张床的愈韶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围在他的床外面的阵把视线都隔绝起来,也把他拦在了里面。他明明已经醒了,但只能坐在床头玩手机,期望隔壁床的范将军大人能够记得还有一个人被他关在另一张床上。
这个阵的隔音是单向的,挡住了他向外求救的声音,却挡不住外面传来里面的。于是他就听到两位将军大人说了几句,然后悉悉簌簌的起来了。
——起床洗漱了,没有理他。
愈韶的心里是崩溃的:我还在这里啊喂!
他崩了有十分钟吧,然后终于听到把他关起来的范将军在外面说:“愈小朋友,打算在床上长蘑菇啊?”
愈韶愤怒地捶了捶法力构成的结界,某人终于记起自己随手布的阵掺了禁锢的咒,干咳一声把阵解了。
之所以会忘了隔壁还关着一个人,是因为就在刚刚谢必安半梦半醒间动了几下腿,肚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谢必安起初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反应过来后猛地直起身子,脸红了大半。
范无咎被他的动作惊醒过来,两人就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和距离对视。
薄薄一层中衣根本遮不住什么,谢必安翻身下去,听范无咎哑着说了一声“失礼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说:“无事,那我起了”,随后下床进了浴室——这就是愈韶听到的动静。
重获自由的愈韶跑楼下吃早餐了,纵使性格活蹦乱跳,那也是对熟人的——他先是在楼梯口探出一个乱糟糟的头,被房东姑娘一叫才故作高冷地慢慢踱到桌边坐下。
本来他跟每一个十四五六七岁的雄性人类小崽子一样,都很想在任何大人面前维持住那点高冷,好似热情一点会要他们的命似的,这些“大人”当然包括两位将军。
在第一次见到穿着铠甲并行的两位将军时,他就“高冷”的缩到了墙后,被威胁着拎出来后才带着一点披上的老成,拢着手慢慢绕出来:“你们谁啊,干嘛?”
没想到刚露出个头,一条横空飞来的锁链就把他捆的结结实实,同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把他定在了原地,然后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开了一扇金光流转的门,他能感觉到,这两个人要把他往死者的世界带。
“你该离开了,”他听到握着锁链的另一个男人说。
“随我们走罢。”
是啊,他牵挂的家人、喜欢的女孩儿,都已经不在了……
兴许是去往生了,可能他体弱多病的妹妹今世投了个好胎,被炮火炸断腿的爸爸终于可以摆脱溃烂的伤口,可能战争其实已经结束很久了。
于是他乖乖的被捆了回去,那个执着铁链的人道:“你生前积累的功德足够,也有未享完的福报和阳寿,当个地基主足够了。”
愈韶:“可是我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意思。”
那时他们刚刚走到鬼门关,他听到白衣服的那个人淡淡地说:“那你也可以留在这里。”
从此地府就多了一个公鸭嗓的小鬼役,转前绕后的叫着“将军大人”。
他吃着吐司感叹了一下好在自己在房东小姐这位陌生人面前绷住了勉强的“高冷帅哥”人设,毕竟自己是个猴精加戏精,可真是不容易。
……
谢必安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愈韶面对房东小姐无比热情的询问,高冷的皮子再也扯不住,开始天南地北的聊起来。
他深知愈韶是什么个性,见怪不怪,给范无咎传了条信息,表示待会吃完早餐就要出门了——虽然是休假,但惯例巡查还是翘不了的。
说白了就是“虽然勉强给你们放假但就算没有案件也要让你们在外面跑的很累就是不能白白给你们放这么爽”。
于是两位鬼神带着一个跟来的小鬼,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泗南市武化区的马路。
本来武化区是因为那间供了几百尊神的大庙发展起来的,经费不足只做一半的都更过后,武化区就被分成了新旧两城区,大名鼎鼎的陇月路观光夜市贯穿其中,旁边分出几支红砖泥墙的街道,外接旧火车站至城河鸦川上游一带,内里四通八达地串起了大大小小的巷子。
两个大帅哥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这么在这些蜘蛛网似的巷子里成功迷路了。
谢必安用手挡着阳光,抬头辨认稀有的路标,也没看出个所以来,只知道一座王爷庙就在旁边。
这立牌纯属浪费经费——该标的不标,可能当游客没长眼睛,看不见庙匾镶金的大字。
最后三人放弃找路,凭着记忆晃过大街小巷,权当遛弯。
这一遛就遛到太阳爬上了头顶,此时孜孜不倦的提醒人们仲夏有多热。愈韶毕竟是个鬼,被晒得脸色苍白,直往两位大高个身后躲。
其实一路上他们都避开了会被太阳照射的路段,只是大白天的,就连透过遮光玻璃打进室内的阳光也足以让愈韶这种半阴之体的小鬼役很不舒服。
谢必安只能用符化了一把阳伞给人撑着,尽量把人往室内带,最后让愈韶在公共厕所吐了半天,买了根绿豆冰棍叫他吃。
愈韶不明所以:“谢谢将军,可是为什么要吃冰啊?”
谢必安:“跟凡人受寒吃温补的东西同个道理。”
愈韶苦苦思索了五分钟,把冰棒啃到剩下一根木棍时恍然大悟,扯起养肥了的胆子问:“那我可以再吃一根吗?”
谢必安顿了几秒,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包。
……
这一路吃一路逛的休闲时光终于在下午时出现了一点变化。
在路过一处向着路口的民宅时,谢必安的手表和范无咎脖子上的细链同时有了点动静,愈韶一路上白若金纸的脸色竟然缓和了一些,但是他又觉得有哪里说不上不去的不舒服。
范无咎项链底端挂着的铃铛更是叮叮响了几声,不同于走路时被晃出的轻响,带了点警示的意味。
“我……”愈韶仔细扒了一下自己脑子里并不怎么厚的辞典,翻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怎么觉得有点臭?”
其实除了车子的排气味和马路对面糕点店传来的糯米淡香,没有什么令人恶心的味道。但那个感觉就像是闻到臭味从心里产生的厌恶和排斥感,他也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
愈韶本来会以为会被半真半假的调侃几句,毕竟自己是个半调子,要是真有什么两位将军早就察觉出来了——不过他看范将军直接走过去敲门,还是好奇地凑了过去。
只见穿着T恤的范无咎彬彬有礼的开门,跟一位比他还矮些的男人说了几句,就被关在了门外。
就算被骂了也不见他气恼,只见谢必安走过去插着口袋往门缝里插了一张写着字的便利贴,带着一脸懵逼的愈韶往其他条路走了。
怎么感觉两位将军偷偷连着心通的样子……他如是想到。
……
由于鬼节到来,每间庙都有搭着的棚子在普渡,路上的行人很自觉地避开了,只有两神一鬼没什么忌讳的照常经过。
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男人举着交通指挥棒,走在前面的谢必安上下打量了几眼,一脸恐惧:“年轻人,大事不好,你今日怕不是冲撞到了好兄弟啊?”
谢必安:“……”
一个穿法袍的见他一脸油盐不进,开始恐吓:“你命格比较阴,我看你印堂缠着一缕黑气,可能刚刚经过几场法事,被煞到了?”
谢必安:“……”
“唉,今天就帮你消灾吧。看你面善,我给你个有缘价……一千五就好了,怎么样?”秃头的法师装模作样叹了一句,好似真的看他面善一样。
谢必安终于开口了:“你怕不是看谁都面善吧。”
法师恼羞成怒,旁边的几个人齐齐往前踏了一步,显然是演练过很多次了:“大逆不道!知道这是谁吗?”
谢必安正要转身走人,肩上一条手臂没个正行的从背后搭了上来,用一种新奇的语气说:“大师,我看你后面那位,怕是有点问题。”
秃头法师:“什……”
范无咎保持着搂人的姿势,另一手捏起化成项链上的涤魂铃摇了摇。只见刚刚狐假虎威的一人突然翻了白眼,膝盖一弯便往被柏油填得凹凸不平的水沟盖上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