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汤雪的位置,“我来替他做就好。”
“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巫尔靠在椅背上,扬起细浓的黑眉,像听见一个国际玩笑:
“宋小姐,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谁比鬼更安全吗?我们可是想死也死不了。”
“但是……”
他抬起左腕,朝削纹的玻璃表盘扫了一眼,“时间不早了。”
灰色的目光斜向左前方。
“闲杂人等下车。”
“我在这陪你。”
汤雪握住宋梨的右手,仿佛能透过厚厚的袖口看见什么。
“你要在哪儿陪?车底,还是车顶?”
巫尔已经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不耐烦地说。
宋梨抽出右手,很刻意地搓了搓。
“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吧,这里太冷了,多受罪啊。”说着,她捂住嘴,朝手心哈了哈气。
“走吧走吧。”
她用红色帽檐罩住汤雪的眼睛。
一双手套被塞到宋梨手里,只剩缕缕青烟弥散在车腔中。
“你们地府的东西真厉害。”
巫尔扬着语调坐进来,却在拉上车门之前,朝本已微弱的烟气拂了拂手,像在赶一只恼人的小虫。
并不系上安全带,也不发动引擎,他抽出一张纸,懒洋洋地擦拭起方向盘。
宋梨瞟了一眼。
“你很珍惜你的车。”
“真是拿我打趣。”
他将上半轮握住拂了一遍。
“我的新车还停在后边呢。”
说着,他煞有介事地转向宋梨的方向,朝后座玻璃外望了一眼,真怕他的新车听到似的。略回过头,他停在离宋梨很近的距离,盯住她的侧脸。
“其实比起带你冲进山谷,我更想载着你离开。”
“我的梨小姐。”
很久没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宋梨今天却真真切切在大脑里体会到了,她把他近侧的肩膀推开。
“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走吧走吧,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
“你不愿意?”
他似乎很震惊。
“我干嘛要愿意?!”
宋梨比他更震惊。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甩开那个人,自己逍遥快活。就像我的抓捕对象那样。”
宋梨扯起嘴角。
“这样怎么逍遥?不死不活的。”
“是啊,不死不活的。”
巫尔也笑起来,像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发现了默契。“这样就是永生。”
“我工作清单上的那些人,可是甘愿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得到你这样一副,透明的身体。”
他把用过的纸巾揉皱,直到无法再压缩得更小。
“尽管最后,只能把灵魂装进一具残缺、怪异的容器,还要过着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活。”
宋梨觉得他已经自相矛盾,语气轻松道:
“你也说了要提心吊胆嘛,我早早还魂,就是最省事的活法。现在……”
她把手贴到寸寸裂冰的玻璃上,“吃不香,喝不辣,睡不好,居无定所,而且……”
她回过头,抓着巫尔的手臂,放到手刹上。
“不开玩笑了,你答应了帮我的。等会儿差不多了,你就离开。”
“我可没说我要离开。”
他开始动作。引擎轰鸣起来。
“那你……”
“我陪你。”
他脸上流起甜蜜的笑,长睫形成相交的角度。在宋梨看来,很恐怖。
“别别别别!算了吧!”
她抓住他打方向盘的手,整个身体都随着漂移的车体倾倒。巫尔的灰眼睛凑到她眼前,“就睡一觉。况且我恢复得比你快。”
“啊啊啊啊啊!”
宋梨看着随抛飞跌进怀里的巫尔,只顾尖叫起来,枝干撞断划过铁皮的声音急剧响动。世界开始颠倒,模糊。
这个疯子。
刚刚被车尾碰了一下都疼得呲牙咧嘴……
宋梨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膀,合上双眼。
白光盖过一切,像暴雪吞噬天地,风声淡去,一切融入寂静之中。
身前的温暖亦随之消失,然而不冷,也不热。好像失去了温度的概念。
“怎么……”
巫尔睁开眼。
“……不痛?”
【这里居然能来别的客人!】
一个机械音跳跃起来。
【这兼容性,笛烛大人做的东西也太厉害了!】
“你是谁?”
巫尔警惕地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莹绿色面板。
【咱叫作汪汪!暂时还不熟,就叫你巫尔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直看着你呢。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吧?】
巫尔站起身,环视四周纯白空间。
【你一副要和宋梨亲同归于尽的样子,她才把你拉进来的。肯定是怕你痛呢……宋梨亲真好~~】
巫尔的目光从肉麻的波浪线上移开。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和我交流?”
【咱们都是鬼呀,只不过存在形态不同。】
望着荧光面板,巫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啊,我们是同类。”
慢慢来回踱步,巫尔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巡视着,又是一副主人作派。时不时抬起头,他知道这房间里不止汪汪一双眼睛,表演一般显示着自己的从容。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从脸侧凛凛刮过,他恍惚一刻,发现自己已躺在车体下。车门损坏后半飞着,他半个身体在门外,腿在门内。宋梨躺在他的腿边。
额角暗红,她带血的手从他手臂上落下,眼皮动了动:
“你走吧,回去开上你的车,不用管我。”
巫尔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车墟,靠在自己怀里。“可我想陪着你。”
没有回答,宋梨的耳内仍在蜂鸣,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出口。意识像在洗衣滚筒里旋转,记忆的碎片截截块块从眼前飞过,她无暇顾及更多。
黯淡的粉红色天幕低低笼在群山头顶,而雪被呈现幽幽的暗蓝浅灰,树枝的黑线道道画在冷色调画面里。
巫尔看腻了野景,垂头,在昏沉得暧昧的夜夕中抽出一片柔软,甚至太过亮白的纸巾,一下下,将宋梨的脸轻轻擦拭起来。
拭毕完整的皮肤,他小心翼翼避开伤处,用手指作齿梳,将她沾乱的、缠绕的发丝理顺。像在赏玩一件易碎的珍品。
而这件珍品静静呼吸着,保持安宁无扰的面容,连一截指端也不曾乱动,平和而顺从。
他牵起她的手掌,衣袖识相地爬下,献上一段缚红的、白的发青的手腕,连指节都沉着冷乌。
“真美啊。”
巫尔的唇落在她的食指背侧,神情痴迷,又像在亲吻自己的皮肤一样自然。
“我的瓷娃娃。”
他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孩童,浸满虚假又厚重的亲昵。语声落下,他捏住那串晶红色的手链,从宋梨腕上褪下,仿佛等不及要给自己的新玩偶换下默认装束,穿上独属于他的礼服。
酒店窗外。
暴雪飞舞,狂风夹白,拍打着树枝、广告牌,将摇摇欲坠之物一一掀翻。嘈杂、不停不歇。
来到玻璃窗内,世界立刻安静下来。汤雪望着无边的雪幕,这安静让他觉得自己被刻意隔绝。
已经八个小时了……宋梨为什么还不叫他?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天气很糟,贸然出去,又会让她受不必要的罪。再等等……他若有若无地揉搓着披了一夜的斗篷。
斜斜向下大大小小的雪絮中,一团拳头大的灰白球体横穿而来,陡地贴到玻璃窗外,没了动静。汤雪凑近,似乎是一只小雀,不知是否还活着。
打开窗,雪花同风立刻钻进来,飘得他一面寒。汤雪弄下小雀,把窗合拢,那小东西慢慢轻微鼓动起来,似在找回呼吸,铅色的喙一张一合。
汤雪把它搁在柔软处,在四周寻找包裹它的东西。那张灰喙里突然吐出一口幽蓝的寒气,汤雪一愣。
寒气飘散,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啊,没用的鬼差。宋小姐跟我走了,不必再来找她。”
“之后我会协助她完成任务,并且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呢……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宋梨。”
汤雪打开传音通道。
可只叫了一声,他便不出声了。对面也没有回应。不……应该是巫尔做了什么手脚。要切换任务点需要汪汪的帮助,找宋梨的位置需要结心链的权限,巫尔无法协助她。
【汤大人!】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汤雪抬头,看见一方半透明的莹绿屏幕,是汪汪。
【接下来您就……】
【安心做您想做的事吧。】
“什么?!”
汤雪开口,莹绿屏幕已经“唰”地消失。半空中只剩一片寂无,留他木在原地。
还有四次就要还阳,宋梨大概等不及了。而他什么也帮不了她,还总是让她难过……汤雪俯下身,拾起还带着巫尔术式气息的小鸟,一点点将它羽毛上的残雪用纸巾吸干。
被利用完,就没人管它的死活了。不合时宜地,他有一种和它相同的,被抛弃的感觉。
宛如蓄意装病的孩子,汤雪冒出一个想法——再做一个噩梦,也许就能再次收到她关切的声音。即使只有声音。
随后又自觉可笑。
把小鸟安置好,他褪下斗篷、外衣。左腕上的暗红纹路似乎一点也没变,黯然殷深,提醒他自己该做什么。
安心做您想做的事吧——汪汪的音波似乎还在房间内乱撞。汤雪栽到床里,用被子蒙住头。
他想做的事,是不能安心去做的。
怪异的**再次挣动,欲图穿出他不断描黄的警戒线。汤雪腾然坐起身。
他掐紧手心,又想到冥冥远处和自己相连的宋梨,只好松开手指,将掌心按在软被上,观察它陷入到底。
梦又像洪水一样扑来,将他卷入,吞进无法触及的旧忆深处。
“叮铃叮铃”
小鸟在顶灯的玻璃挂饰间乱撞,全无被寒冷侵蚀过的僵硬恐惧。它又开始怀念自由自在的冰冷外界,尽管不知何时又会被奇怪的巨物摄住,被风雪逼入夹缝中。
汤雪睁开眼,窗外雪已停了,凛然纯白,好像万物诞生之始,世界就已是这个样子。
“梨娘……”
他拭过模糊的眼,看了看空旷的房间,又立马闭上。似乎这才是梦,而他不愿回来。
一切都说通了。
过去的谎言,编了又编,终于坍落成一袭再拾不起的断枝碎叶。当初他不敢多想,不敢戳穿,因为即使是梦,他也要一直做下去,把它强行扩张成永远。
现在,她又在圆谎了。即使这个谎言越发没有说服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走的。把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可他又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吗?
汤雪招下那只扑腾回环的小雀,巫尔的气息让他感到不安。催动意识,他循着结心链的联系寻找宋梨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
断了。
睁眼,一支羽毛在空中摇摇摆摆,犹疑地寻找安身地。汤雪伸手,将它轻轻捧入手心,集过鸟身幽蓝的微息藏在绒丝之间。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织穿墙入窗散散连起。
巫尔已经走远。
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