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转过头。
灰眼珠转向他:
“别这么看我,我们是同行……尽管所属不同。”
“你!”
宋梨一个字便顿住,上次昏死的教训可让她刻骨铭心。所幸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对你不太好啊。”
灰眼珠注意到她惊恐的神色,语中却含着戏谑。
汤雪回过头看宋梨,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平常,冷淡质问对方:“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对面向红绿灯偏了偏头,抬起左腕皮质手表:
“到饭点了。”
包间里,宋梨看着黑发灰瞳的人在对面坐下。黑色高领,牛仔长裤,淡灰色的短款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他有一张少年的脸,长腿纤细,身材薄得像一片纸,一举一动中的意味却稳重成熟,好像自己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在这片土地跑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同行,实在很好奇。”他略带歉意地笑笑。
“你怎么知道的?”宋梨好奇地问。汤雪也能意识到,就她没看出异样。
他看了看头顶的吊灯,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解释。 “同类能嗅到同类的气息,当然,我不是闻出来的。和你们靠近的时候,有种气场……就像一股冷气,牵引着我。”
宋梨喝了口热茶。这天气,哪儿没有冷气……或许他的意思是地府的人阴森森的。
“不过你不一样。怎么称呼你……小姐?”
宋梨迫切想知道答案,对这古朴的翻译腔点点头。对方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合适的应允,他绕过木椅到宋梨面前,向她伸出右手。
“我叫巫尔。女巫的巫,你一半的尔。”
宋梨按住想夸他中文真好的莫名冲动,也伸出右手:“我叫宋梨,唐宋的宋,梨就是吃的那个梨。不对,你知道唐宋吗?”说完,她有些后悔,这个问题为难人了。
“当然知道。”
巫尔又在第一时刻捕捉到她的异色。他从宋梨手腕上抬起眼,其中里闪出一丝得意。
“我还去过呢……这件首饰很漂亮。”
“我叫汤雪。”一只手悬在他们旁边。
宋梨没有知觉,并未意识到巫尔已握着她的手仔细感受良久,直到他的手轻握一下汤雪又离开,她才感到他冰得发湿的皮肤。
服务员进门落菜,两人又坐回席间,不再说话。汤雪默默吃饭,不动声色地和宋梨统一动作,似乎不想让巫尔发现什么。毕竟他的眼神利得不怀好意。
宋梨也注意到,于是有意错开一会儿和他聊天。
“你来这做什么?”
巫尔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他停下本就缓慢的进食,很快回答:“我在抓捕和你一样的人。”
看了眼停筷的汤雪,他又找补似地说:“当然不包括你。是我们的清单里,在阳间的非法滞留者。”
“所以说,与其是对同行敏感,不如说是对你敏感。”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猎物。
宋梨喝了口茶。
“刚刚你说我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他又看向吊灯,灰瞳里映上暖黄色。
“用颜色来比较……阳间的活人是白色,我、这位汤先生是黑色,你、还有我要抓捕的人,就是无色……像玻璃一样,映射各种光线形状,让它们将原本样貌轻微扭曲的颜色。”
“嗯……”
宋梨夹了块菜。
”那我的颜色很不错。”
巫尔的筷子也伸向同一处,“的确,很不错。”
“你们的喜好简直一模一样呢。”
他的话里没有惊讶,倒有一种了然。
宋梨感到一种可怕,这个人不仅什么都能看出来,他还要指出来,故意向人施压一般。她避开他的眼,看向汤雪:“我们在一起待久了,自然而然地……”
“这就是你们说的夫妻相?”
“噗——”
宋梨放下碗,接过汤雪递来的纸巾掩住脸。露出的部分已经通红。
“学习之路漫漫,你还要上下而求索啊。”
她的话里也带上戏谑,尽管不礼貌,但她已经感到对这人用不着礼貌了。
巫尔垂眼笑了笑,并不在意。
“你们两位在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
“这个嘛……不好说。”
宋梨扒了口饭,突然用碗挡着嘴耸动起来。
“咳咳……咳……”
放下碗,她喝了口水,如释重负般。
“咱们还是吃完饭再说吧。食不言,寝不语。”
巫尔果真不再问,席间安静下来。
宋梨和汤雪匆匆吃完饭,结了帐就往外走,也算尽了地主之谊。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一辆自行车,宋梨突然停下来,仿佛分不清哪辆才是他们的。
“两位急什么?”
巫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们款待了我,我还没机会道谢呢。”
宋梨转过头,灿烂一笑。
“就等着你呢。”
同样的计策,今天已是第二次用。不过那小女孩心不宽,只想试试新自行车,这人直接要了一辆。宋梨看向抚摸着新车的巫尔,心想这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过能发生两次的事,还有一件宋梨没预料到——汤雪又先于她,轻而易举地学会了。
“现在学好,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宋梨嘟囔着鼓励自己。
【以后用不上了,宋梨亲!】
汪汪很不识趣地提醒道。
“我不是说任务,我是说还魂以后。”
【还魂以后也用不上吧……】
这是说她学了也记不住还是不敢开?宋梨不想细究,只是不再回答。
不过汪汪的话已经悄悄侵蚀掉她本就微小的决心了。天色眼看着暗下来,宋梨心一横:“汤雪,你直接把我载过去吧。”
“你穿上斗篷,差不多了你就走掉。”
积雪未化的山路上,一辆银灰色小车极其缓慢地行驶着,好像怕看不清满山银装美景似的。
也许步行都比他们快。宋梨暗暗想,又觉本是让人帮忙,地方到了再让他加速也没什么。
汤雪静静坐着,捏着方向盘的手冷冷贴上一层汗,厚衣服里已经寒气沁骨。然而还不着急,车轮龟爪一样在雪地里爬行着,陷得很深。
“就在这加速吧。”宋梨指指发亮的油表。“朝侧边开,让车从之前那飞出去,就算完美了。”
汤雪动了动手刹,宋梨紧张地闭上眼。
一阵响动后,世界安静下来。一块银灰色停住脚步,安分地待在白色沉寂中。
“扑通”
“扑通”
“扑通”
心跳声敲击在爬霜的车室内,呼吸声大过了窗外的风声。
“宋梨。”汤雪的声音薄雾般在空气中散开。
宋梨睁开眼,看见汤雪从方向盘上滑下手,不自然地搁到膝上,他刻意躲开她的目光。
“我没办法……继续。”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
宋梨侧过的头动作滞了一下:
“是啊,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都是假的。”
“我大概分不清真和假……想到我走以后,”
他的头低下来。
“你会浑身是血地躺在谷底,我就没办法继续。
”
“尽管过几个小时,你又会跟我说话,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我总觉得……”
膝上裹着手指的棉质压出条条褶皱。
“你是帮我,又不是害我。”
宋梨把那双攥紧的手套拉到怀里,凑近他低垂的眼。
“你也分不清……对吧。”
他掀起的眼皮下出现忧切,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宋梨。
“那天从郭府出来以后,你木了很久,因为走的时候,瞥见那个人还躺在地上。尽管你知道……”
宋梨僵住眉梢。
“知道如果他不死,还会害更多的人。”
“知道那不是结束,他还会到地府接受裁决。”
汤雪把她泛青的手盖住。
“可你当时的样子,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因为造成那种事还是让你不好受。”
“所以……我没办法把这当成假的。我忍不住觉得,你会真的离开……”
“因为我。”
宋梨没有回应,她的心里胶片般闪过一场旧火,熏得她喉头发滞。那时她已经没了视力,现在,却能记起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就像亲眼见过。
“你别担心,我再试试。”
汤雪松开她的手,重新把车启动,尽管心跳比引擎还吃力。他有些手忙脚乱了。
一个调整,车不进反退,汤雪反应了几秒才成功把车停下。“砰——”他们听到什么碰撞的闷声。
急忙想下车查看,他猛一起身,却被安全带拉回。宋梨被这景象逗笑,从回忆中抽身,“怎么了?”学得再快,汤雪毕竟也是新手。
“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啊?”宋梨帮他一起把安全带解开,自己也欲下车。
“噔噔”
右耳侧的车窗玻璃敲响,摇下,他们看见一张含着愠色的脸。
巫尔望向驾驶座上的汤雪,咬牙切齿:
“是我没把你这个徒弟教好。”
宋梨疑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往窗内低了低头,脸上的怒气在看见宋梨时化成自若的笑:
“好奇你们在干什么……看来很不顺利。”
面庞从窗前离开,他拉开后座门进入车室。“告诉我吧,也许我能帮上你们。”
宋梨按住汤雪示意的手,“我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听罢,巫尔露出绕有兴致的表情:
“这很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