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坐下。”她按住他的肩膀。“睁眼吧,我早把自己打理干净了。”
汤雪缓缓席地而坐,玉白的碎浪从面前嬉戏而过,宋梨早绕到他身后。坐定,他转头想看她,一双湿手将他眉眼覆住,很凉,却息了他眼边肿痛。
“补补水。”
她颇玩笑地说。
“可别把泪流干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话,汤雪更想流泪。哽了一哽,他按下泪意,却不由吐出无解的伤感。
“我好像……必须……去找一个人。”
“所以大将军死后,我逃走了。”
早讲一段的故事在这时冒出后续,宋梨大概很难反应过来,因为她就像没听见一般,什么回应也没有。
“我回了家,我家在当时的国都,我从战地骑马赶了回去。那个人应该给我留了什么,或者是……她应该在那儿。”
“但我什么也没找到……”
“什么也没有。”
应是感到他心中沉闷,宋梨的手颤了颤,轻轻拿开。
“然后呢?”
“然后……”
汤雪睁眼,看向远处的浪旋。“我还没想起来。”
他转头看她。
“你很容易为别人的故事动容。不管是我的,还是那些素未谋面的人。”
宋梨垂着头,不愿显露自己的表情。
“有时候,别人的故事就像自己的故事一样。就像你能感受到别人的痛。”
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
轻盈的雪花因为风的暴烈变得急躁而沉重。重重由雪粒点染的白幕交叠飘动,缝隙可见,然而并未留出余地,穿不透,躲不过。山林都披了厚霜,在这嵌玉飞晶的坚硬旋律中止不住地颤动。
掀开几絮云,拂落数帘雪,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柔白中画着两道隐约的蜿蜒铁色,那是路与其他的分界线。一辆瑟瑟发抖的小车在看不出是路的雪地上孤零零行驶着。
受了半日狂撼,一棵巨树终于无可挽回地摧倒,半折身体横砸下来,把白帽小车惊得一跳,霎时间横飞而出。
正在空中画弧的铁皮盒内部,一个机械音跃起。
【宋梨亲,我就叫您别担心吧!不会开车也能完成任务!】
驾驶座上被不合身羽绒服裹着的女子无暇理睬,只回以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人声连着钢铁巨响止息,山林又埋进苍苍茫茫的白色沉默中,吞噬一切异色浮动。
“汪汪你不懂,我就是怕死才恨自己不会开车,跟任务没关系。”宋梨的声音在传音空间中响起。“雪夜惊魂……真是沉浸式恐怖片。以后谁能比我经得住吓。”
【宋梨亲,那咱跟您说个事儿,您别吃惊。】
汪汪顿了顿,仿佛一个鬼故事的开头。
【这台车上,本来有两个人。】
“所以呢?”宋梨不明就里。
【所以您需要,再,车祸死一次。】
“这样啊……”宋梨对汪汪的强调感到莫名其妙。
“车祸嘛,我也不是第一次遭了,就那样呗。”
【但是咱只给这场事故设置了一次瞬移机会。】
汪汪又顿一顿,鬼故事的开头一般。
【机会已经用掉了。也就是说……您要自己制造一次车祸。】
“……”
一片尴尬的沉默。
宋梨学着汪汪的强调方式。
“这下我是,为任务,恨自己不会开车了。”
“铿铿亢亢”,铁铲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冷空气中炸开,节奏混乱,但火热十足。夹着片片小鱼般姜黄落叶的雪块堆在路边的草丛里,和干净空旷的柏油路形成鲜明对比。
“你就在附近骑车玩儿,别到处乱跑啊!”
戴着灰色毛线帽的中年男人歇下铁锹,对湖蓝脚踏车上的捂着粉红色耳罩的小女孩喊道。
“好嘞!我就在公园里转转!”
小女孩头也不回地答,车轮驶离,留下一团白雾。
公园入口处,一对青年男女推着崭新的自行车走进来,尽管他们可以一个踩着踏板,一个坐在后座。但很可惜,他从没见过自行车,她的平衡能力没允许她学会过。
宋梨和汪汪商量了一下,自行车怎么不算车呢?只不过要靠这个“出车祸”比较困难。但总比搞到一个驾驶证、一张车牌简单多了。
“小妹妹!”
听见一声大喊,粉红色耳罩放缓速度,疑惑地转过头。一张冻得红红的脸笑得亲切,甚至有分讨好。她调转方向,朝那张可爱的笑脸,以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
一辆湖蓝,一辆蜂蜜黄,还有三个身高不一的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
粉耳罩突然往后一退,跨上车座。
“这不简单吗?我给你们示范一下,你们就知道怎么骑了!”
说着,她踩着脚踏板往前滑去,很快找到平衡,骑到远处的小花坛处,沿着堆满雪的圆形花坛绕了一圈又回来。
对着小女孩自信洋溢的脸,宋梨目瞪口呆。
这样能把人教会?小时候看别家小孩学骑车,不都是大人在后面推着后座一圈圈推出来的?好歹讲几句要领吧……
震惊之余,湖蓝车头已经凑到面前。
“姐姐,你上车试试吧!”
宋梨握上车把,望了望一直静观的汤雪,泛红的脸颊上,对方眼中一片了然,对她表示鼓励。宋梨微张的嘴变得更大。
“让哥哥先试试吧。”
她微笑着转向小女孩,把车头扶向汤雪。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下,帽子、耳罩、围巾、手套、羽绒服、棉裤、雪地靴全副武装的男子轻快地跨上车座,学着小老师的样子,将一边脚踏板倒转到最高点,然后一踏。
车头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似乎马上就要歪倒。宋梨感到背后一片烘热——因为怕冷,她把汤雪包得过于严实,他一紧张,她就跟着难受。
但她心里愉快,如果汤雪一脚刹住,她就更愉快了。要是他就这么学会了,她才是真的难受。
又是左扭,又一下右扭,前轮马上就要蹭上花坛,小女孩不由握紧车把。
车头轻轻一转,带向路中央,大哥哥的背影逐渐稳当起来,平平直直向远处小花坛驶去,又和她一样绕圈,返回。
“太棒了!”
她朝他竖起大拇指。
宋梨再次目瞪口呆。
汤雪停在她们面前,脸上化出一个微笑,宋梨也不由扬起嘴角,把他脖子上的羊毛围巾绕下,套到自己脖子上。
“姐姐!我教会一个人了,可以试你们的车了吗?我骑两圈就来教你。”
“好,你先去吧。”
宋梨看着汤雪把车把递到小女孩手里,目送她走远,嘴角又耷拉下来。
“你怎么学会的?”
她扯扯围巾,散着不存在的热。
“就是……先坐上去……然后踩踏板……然后……”
“再踩踏板?”
汤雪拉开半截拉链,点点头。
“算了算了。你学东西确实很快。”
宋梨不再看他,那认真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老师试完驾归来,宋梨终于坐上车座,脸上表情如临大敌。把左边踏板绕到顶端,她重重一踩,整个车身向左边偏去,越来越斜,她还没提起的右脚急忙落地。
“是不是太用力了?姐姐你轻点试试呢?”
宋梨再次起航。
这次是向右边倾成45度。
“没事没事,姐姐你再试试。”
在小女孩的鼓励下,宋梨试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最后不知多少次,每次只蹬一脚便停。最后停在了花坛处。
“喂——走了!”
他们出发的地方,一个灰帽子男人站在湖蓝自行车旁,一手撑着铁锹,另一手大挥着。
粉耳罩转了转。
“我爸爸叫我了,姐姐我先走了,你让哥哥教你吧。”
跑出几步,她回过头,稚嫩的脸上一个宽慰的苦笑:
“姐姐,学不会也没什么,哥哥可以载你嘛!”
宋梨面庞上一红,嘟囔道:“那我也必须学会啊……”
旁边的汤雪隔着帽子挠了挠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远,一双手伸来,扶住车把。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宋梨抬起头,眼中莫名炽热:
“不。这样,你扶住后座,推我一段,等我骑起来就好了。”
“一定。”
有些咬牙切齿,不知是要说服汤雪还是自己。
再次踏上脚踏板,宋梨深吸一口气。
从小她的平衡力就让人汗颜,不说骑车摔了多少次都骑不稳,有时平地摔跤的巧合度甚至让朋友认为她是故意的——可谁会用这种方式开玩笑呢?她也不想啊!
今天的学习不仅意味着脚踏车,更意味着一雪前耻……
她转头向汤雪眼神示意,目光坚定。汤雪会意地点了点头 。
车轮滚动起来,虽然车头仍止不住扭动,但她决了心不下脚,总算一路坚持踏着。渐渐地,车身平稳起来,宋梨颊上开出一个小小的笑涡。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骑车。
眼看就要回到出发点,不敢转头,她大叫一声:
“汤雪,可以了!你放手吧!”
放手的时候,原来是感觉不到的。不过这也说明她和车成为一体了,宋梨认真地一圈圈蹬动。
汤雪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泛。前面是个T型路口,她会朝左还是朝右?
宋梨选择了右边,车头微微向□□去,幅度极小。她盯紧前方,感觉手上越来越不受控制,车身偏斜幅度比想象中大得多。车头开始向路边冲去,她忙按刹车。
“啊呀!”
汤雪跑近,宋梨正斜陷在半人高的雪堆中,红扑扑的脸上气喘吁吁。
宋梨闭上眼睛咧开嘴,一时不知是哭是笑。顿了约莫两分钟,她的嘴角渐渐下来,恢复平常弧度,睁开一双黑色的眼睛,她望向天空,有些痴相。
明亮的雪后微晴映在眼珠中,点下几道纯白反光,光晕动了动。汤雪向宋梨伸出手,漆色瞳侧转向他,他才确认里面不是泪光。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宋梨抓住他的手,光光的手指嵌在厚指套中,指节发红,手背染着青紫色。
汤雪扶起车,看着她坐在后座,低下头,腰上多了一环臂膊。“把手放我口袋里吧。”他莫名觉得手上有些幽幽冻痛。
宋梨揣进他的衣袋,抓牢内侧,车轮开始转动。
“吃完饭,我们……”汤雪微微侧头。
“看路看路!”
宋梨的手又抓紧一点。
“等会再看吧……”
身后人的头靠到背后,像枕着一个枕头。
“我这方面一直都很笨……所以今天能骑好一段,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我们等会再骑一会儿。我推你。”
“嗯……”
身后人含糊的回答雾散在冷风中。
宋梨筛选着路边的店面,这一段都是花店,暂时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头偏腻了,她继续枕在汤雪的羽绒服上,眺望路心挂雪的树枝。簇簇片片黄叶钩在枝头,下午偏晚的澄空下,冬混着秋。
路显得很宽,也许是因为没什么行驶者。可见之处只有他们和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陷了一段的保险杠上,是个随处可见的车标,最经济的那一款。
宋梨不是爱车的人,注意到这点,因为那款车实在大众,那辆车实在显眼,更重要的是——明明可以开得更快,对方似乎坚持跟在他们身后。而汤雪是骑得很慢的。
注意到宋梨的目光,小车加速,将车窗平齐在他们旁边,炫耀自己不用喝风一般。汤雪扫了一眼,加快速度。
“不用管他,我们也跑不过人家。安全第一。”
“那个人不安全。”
汤雪开口。
“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觉。”
宋梨努力想看清车窗里的人影,但反光太强,她只看到自己的脸。小车也加快速度,依然保持在距他们一米处,刚好越进一点自行车道的白线。
黄灯悬在半空,闪了几下,两车停在人行道前。车窗缓缓摇下,宋梨看见一张颇年轻的脸,高眉骨,深眼窝,鼻梁挺之欲出。如果说汤雪的长相是中式的异域风情,那这个人就完全来自外国。
“你们不是这儿的人吧?”
里面的人略略探出头,标准的普通话。
黑色短发,不是汤雪那般偏寸,而是颇中性、有些蓬乱的半掩耳发,扫在浓黑的眉毛上。阴影投进眉檐,浅灰色的眼珠嵌在长而直的睫毛之间,神秘又温柔。
也许因为这眼珠,宋梨觉得他的声音让人想起雪地里灰色带蓝的小雀,带着少年男性的清澈。不过她不敢被这感觉迷惑,毕竟汤雪说他危险。
“你似乎不配问我们这个。”
她以友好的神色说。
他愣了一下,长睫低了一低。
“你们觉得人世、不,阳间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