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气浓重的阴风吹过,瑟得他后脊一抖。不过美人就要到手,他心中很是痛快,便敞着领任它吹了。倒是那女子缩了缩脖子,猛地咳嗽起来,像被引出了急症。
“咳咳!确实是……很巧!”她的吐字都跟着咳动激烈起来,显出某种疯狂的语气。
“二公子……那天我话还没讲完,你就吓得掉进河里了。”咳罢,她很可惜地说。
“那就讲吧。”男人懒得再分辩,把手重重捏住她的肩,又往她臂上滑去。衣料冰得沁人,他等不及把她拉进房中暖个火热——就算以后名义上是他爹的女人,哪个他碰不得。
女子很解风情地抓住他的手,比衣料还要冷一度,又潮又湿,像沾了一层比水更稠的东西。“我犯了重罪,却能还阳,因为——”她慢慢转过头。
“你害死的女人让我来找你。”
一声惊叫,晨前的浓雾都被震散一分。花木里的栖鸟腾然飞起,久久才逐个旋落,似乎很不满意——这样热闹,还没到早晨呢。
残月渐渐隐散。
“电影……等我们回现代去看吧。”
折腾了一夜,宋梨扒下里衣,一脚踩进浴桶。
“之后还会回现代?”
“当然,我已经——”
摸索出规律了。三次现代、三次古代,又是三次现代,还用猜吗?
还没说出口,她想起汤雪不知道。
“已经累得不行了!汪汪告诉我的!”
宋梨暗暗给汪汪传音:“你别跟他提之前到过古代,不然我……”
【是的!】
汪汪的声音陡地响在两人耳边。宋梨赶紧传音制止,可汪汪并不理睬,只自顾自继续说:【宋梨亲闯祸的时候,咱们还在试用阶段,数据是有序抽选的!离开这里,还有三次现代任务,三次古代任务。】
【汤大人想体验现代制品的话,可要抓紧时间了!】
“好的。”
汤雪的应允声从房间背侧传来。
汪汪改换传音通道:
【宋梨亲,那三次任务咱系统不稳定,对您照顾不周,想必让您难为了。您不想提,我不会提的。】
宋梨松一口气,回以传音:
“嗯。确实让我很难为……不过只要保守好秘密,你就还是我的好汪汪。”
浴罢,吃了个早点,宋梨拉着汤雪坐到床上。
“下个任务之前就睡觉吧,本来也没恢复好,我实在没力气出门了。”更重要的是,万一出门又想起点什么,麻烦来得更快。
“好。衣服……”
汤雪按下她勾住腰带的手。
“穿着外衣睡很难受。”
“我自己脱。”
放开手,宋梨尴尬地抖抖被子,理理枕头,仿佛这样可以清洁掉怪异的气氛。从床头理到床尾,她忙乱的动作突然停下。“这是不是你的发带?”
汤雪将外套披搭在椅子上,摸了把头上的发带,又转过头。一根黑色的带子被宋梨夹在指缝中。
“好像是。”
他触了触,熟悉的质感,和头上那根一样,于是扯住一段,想要收到安全处。
宋梨捏住另一端抢过:“不用放在别处。手伸过来。”她将发带缠在他右腕,系上紧紧的结。
“谢谢你。”汤雪说着,坐回床边。宋梨突然撑起身体,迎面向他靠来。“还有一根。”
丝带抽动,她身上的浴后气息扑来,干净的皂气,有些热。汤雪的黑发随之散落。
“另一只手。”
她推上他的衣袖,目光在看见他腕上暗纹时滞了一瞬,又很快落回发带上,很认真地将其环拢。她想问吗?汤雪探究她睫下目光。为什么不问呢?随着她睫翅的闪动,他呼出一口郁气——不是自己防备她太多?
“这个是视纹镯。”
他对上她含着讶异的眼。
“让我能够通过视觉感到痛觉的能力,是到地府后我求来的,来自“视痛纹’,一个帮人‘看见’痛觉的纹身……只不过没有真的纹在身体上。这个镯子将它可视化了。”
“你为什么要求这种能力?!”
她扯着发带的手突然用力,勒得汤雪一痛,立刻感到,她急忙松开手。带子滑下床沿。
“我还没想起来。但是……”汤雪俯身捡起。“我想快了。”
他将丝带递回,一端垂在她的手心,悬住——他怎么总理所应当地受着她的照顾?
“怎么了?”宋梨又关切地凑近。“没什么?”他将东西搁下,为了避免更多误会。她显然不在乎,而更在意别的。喜服明明被她扔在郭府唬人了,汤雪眼里仍冒出那抹红色,连带着心门“叩叩”乱响着。
她一直是这样。汤雪侧枕着一席青丝,宋梨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床太小了。
一点点往前倒数,他不得不例证些什么——她为他系带子、束发、拭泪……她总是为他拭泪,甚至在还不熟识的时候。真是容易同情别人……也不介意和人接触。而自己,拼命躲她,如避洪水猛兽,直到再也无法忽视她的帮助。口是心非地,忐忑着靠近,又被她接纳。
“砰……砰……”心跳自我强调。
意识的海底,有枚空钩被咬住,连着长长的渔线。线端被剧烈拉动,起起伏伏。不该出现的猎物想要顺着线身一举浮出,他是无措的钓者,明知拉起的东西可能将他一口吞入,也松不开手。已经晚了。
他翻过身,将她拥在怀里,吻落在她的鬓角,额头。
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她朦胧的笑眼吟吟切切对他说。
红盖头落地,一身嫁衣,她转身向他走来,紧紧抱住他。像为他梳发照镜那样理所当然,她为他斟酒,与他同饮。杯相交,腕相贴,冷冽的酒液里泛出甜意。她的唇也是甜的。
不对……他告诉自己。可他的吻又落在别处。像一只迷途的,慌张的羊,他乞求她的指引与抚摸。“我也爱你……”他听见她这样说,还觉得不够,他要听很多很多遍,很久很久。可她没有再说,她睡着了。夜已很深了。
冥冥茫茫的漆黑中,他想起自己真正想听的话——我不会走。
“哈……”
汤雪猛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如刚从水底浮出。
眼前是一面墙。长发湿湿贴在颈上,他仍侧躺着,背后似乎少了什么。翻身坐起,宋梨已经消失。只是梦——不该做的,他什么也没做。可不该想的,他大概都想了。
幸好。汤雪一卸力躺下。自己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幸好。
然而他们之间是很难有秘密的。
“汤雪,怎么了吗?……你最近一直这样。”宋梨的声音从某处询来。
“什,什么?”他没想到自己会结巴,还是在传音的时候。“我没什么事。”
“就是……你总在心慌……发热、冒汗……好像很紧张,准备着要做点什么,又压抑自——”
“我很不适应。”他将她打断,“这个头发太长了,我想……想剪掉。”
“那你现在就来接我吧,回现代就好了,对吧?”她应得很快。
“不。”
他的音量突然大了一点,很拒绝的样子。
“最近想起了太多事……我还没……理清楚。”
“也是。”宋梨不再发话。
他来阳间也有任务要完成,况且听汪汪的意思,他俩是会同时离开——汤雪的时间不多了。
听着瀑布奔流而下,敲锤在乱石叠浪间,宋梨又看见汤雪复杂的神情。他被陈年旧事不停冲击,脑子里应该很乱。他需要更多时间。
反了……不对……是缺了。
汤雪仍止不住想起刚才的梦境,于是逼自己一遍遍连缀着散乱的记忆,以求摆脱。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溪姐、将军府、牢狱、京城之郊……他的记忆不是从儿时开始的,而是从受鞭刑的那个晚上。
先是在雨中坠马,被抓住下狱,然后想起自己怎么忘却溪姐,决心复仇,最后逃走,了结。关于那场雨之前的事,他其实算不上明了,只能从见过的画面里捡些默认信息——他是个亡国者、被培养成武将,征战多年,最后做了逃兵,从战地逃回京城,却是寻死。
自己做过什么,其实很了然,只是动机不甚清楚——他为什么要逃?又为什么要死?
“都是为了女人……”
汤雪想起那句令他不适的断语。明明是溪姐为了他逃走。
那第二次呢?
披霜戴露地奔回家门,每搜寻翻找完一间空屋,心就被剜掉一块,就像有什么珍重之物被带走,连痕迹也不留。走了太远、太久,马已疲倒,他跌跌撞撞跑到城郊,竟是为了找一方破棺材。守棺人也不觉怪,似乎什么都懂。
“你的确没地方可去了……”墨绿袖管拍上他的肩。
“只是有点窄,毕竟……”他不再说。
未完的话里藏着一个人。也许就是他冒死也要逃走寻找的那个,把他拼命想找到的东西带走的那个。他最后也没找到。却不意外,只是难过。似乎明知有侥幸,而侥幸像气泡,破了。
崖边水帘湍急溢洒着,一袭殷色轻落在宋梨身旁,她掀开斗篷,注视汤雪颤动的泛红的眼。多残忍的任务,逼人把遗忘的东西再想一遍,明明已经无法改变了。
“啪嗒!”
几滴水洒在脸上,汤雪伸手去擦,才落手,又来几滴。
“别……”他闭着眼,听出这是宋梨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