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莫斯被扔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几乎是连拖带拽。
沉重的铁门在一阵摇颤后关闭。
骨肉撞击石板的闷响,在这幽闭里格外刺耳。
他趴在油腻的积水里,没有立即动弹。
疼痛,已经不是他的主要感觉了。
而是气味。
大祭司身上那股烧灼的鸢尾根气息,像跗骨之蛆,死死地粘在他湿透的亚麻布衣上。那香气混着地牢的血腥和霉味,钻进鼻腔,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身体里的麻痹感还未完全褪去。
水珠顺着长满苔藓的石壁顶端,滴落在耳边。
阿赫莫斯的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聚焦。
他在脑内飞快盘算着逃生的可能性。
地牢只有头顶狭小的气窗透进唯一的光。光柱里,无数灰尘正上下翻滚。
几张愚昧的脸庞仍沉淀在他的脑子里。
尤其是那个渣滓——伊姆霍特普!
他咬住后槽牙,咬肌绷紧。
一抬头,双目血红。
左边的肋骨很痛。他试着抓握,手掌却几乎瘫在那里。
将肋骨接回去的念头,顿时打消了。
他只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还没结束!
操。
这个老杂碎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底比斯的街头没有巧合,只有圈套。
阿赫莫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那颗因愤怒而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耳中仍是自己心脏的轰鸣。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远处的黑暗里渗过来。
不同于水珠滴落。
声音准确地停留在他的牢房前。
“大人问你,为何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给你武器,不是让你成为祭品的。”对方冷不丁地说道。
阿赫莫斯很清楚,他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沉默、寡淡,仿佛扔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
“第三支香尽......”
对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他已经记下。
“......黑蝎子酒馆。”
阿赫莫斯沉默了。
他抬起手腕,锁住的镣铐在影子前晃了晃。
他朝对方扯出一个笑。
“......你他妈......在逗我?”
这群躲在阴影里的老鼠,下达命令都跟打哑谜一样。
他正试图从这混乱中理出头绪,一声脚步接踵而至。
这一声,他太熟悉了。
沉重、傲慢,带着金属的质感。
麻烦的谜题刚走,要命的屠夫就来了。
牢房门前,“影子”消失了。那里空无一人。
走来的是霍伦希布。
依旧是那副傲慢的神色。他抬起脚,越来越近。
铁门被粗暴地推开。
脚下的石板仿佛都在随之摇晃。
霍伦希布的脸隐在黑暗里。他巡视一周,绕过阿赫莫斯。
阿赫莫斯耳朵一动,眉心一跳。
他听到了皮鞭的声音。
气窗的光漏进后方。
阿赫莫斯瞳仁一紧,汗毛直竖。
他这才看见地牢的全貌。
墙上挂着各种刑具。霍伦希布拿起一条鞭子,上面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他用手指弹了弹僵硬的皮条。
“啪”的一声脆响,让阿赫莫斯后脊一哆嗦。
霍伦希布从黑暗中走来,停在他面前。
阿赫莫斯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腰间那柄金柄匕首上——像一颗收敛着寒光的、捕食者的毒牙。
他看不清霍伦希布的脸,只能感到那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他。
一番沉默。
霍伦希布缓缓转身,冷言命令身后的士兵。
“把他,给我吊起来。”
肩胛骨像是要被一股巨力从胸腔里硬生生拔出来。
粗糙的绳索勒紧手腕。
阿赫莫斯垂着脑袋,过去承受的疼痛让他暂时还能打起精神。
霍伦希布身上的热度向他靠近。
他的声音在嗓子里滚动,“玩忽职守。”
阿赫莫斯别过脑袋,没有回应。
地牢的寒气灌入他的衣服里,他大口呼吸。
突然,一个坚硬的铁拳向他的腹部挥来!
阿赫莫斯眼前一黑,窒息了一瞬。剧痛从胃部蔓延到四肢。
霍伦希布停了下来。
阿赫莫斯弓起身体。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无法控制的“呃”声。胃里的酸水和胆汁涌上喉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双因充血而血红的眼睛,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火,死死地回敬着霍伦希布。
霍伦希布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失去求饶的怜意,只有未经驯化的一团明火。
他心中那股厌恶感更深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种眼神——顽固、混乱,仿佛在嘲笑着他用生命捍卫的一切:纪律、荣誉、秩序。
他要打碎的,不仅仅是这个人的骨头,更是这种该死的眼神。
疯子。疯子。
阿赫莫斯从霍伦希布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兴奋,他只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既然你想玩,我奉陪到底。
汗水混进睫毛,使得阿赫莫斯的眼球一阵刺痛。
他不断睁开眼睛,再次合上。
霍伦希布在观察他的眼睛。
霍伦希布用剑脊轻轻一探,抬起了阿赫莫斯的下巴。
他被迫直视着对方。
他甚至不用正眼看阿赫莫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例行审判。
“圣猫护卫。这就是你的头衔。”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份连奴隶都能做好的差事,一份只需要你像条被拴住的狗一样趴在那里的职责……你,却把它搞砸了。”
“现在,告诉我,废物。在你玩忽职守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阿赫莫斯冷笑一声,喉头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像你这种人,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就能像野狗一样咬断同类的腿吧?”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审视着阿赫莫斯,“告诉我,那时候,你眼里看到的血,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赫莫斯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吐出一口混杂血沫的气,像是在清理思路。
然后,他抬起那双在黑暗中像黑曜石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霍伦希布。
他的声音很沙哑。
“长官,你搞错了。”
霍伦希布因为这句意料之外的纠正而眉头。
阿赫莫斯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笑了。
“半个面包?犯不着打断腿,太慢了。”
他盯着霍伦希布,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直接咬断喉咙。见血,封喉。这才是街上的规矩。打瘸一只,会引来一群。弄死,才能让所有饿疯了的狗都他妈的闭嘴。”
霍伦希布神色一暗。
他喃喃自语:“看来这些对你已经没用了。”
他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条用河马皮鞣制而成的长鞭。
鞭子在空中,撕裂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咻”声。
阿赫莫斯闭上了眼睛。
然后,是火。
一道白色的火线,从他的右肩,一直烧到左腰。
他的整个后背,如同被闪电击中的树木,痛苦地痉挛弓起。
空气被抽空了。他张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视野里,一片惨白。
那被撕裂的痛感,才迟迟地,从伤口深处炸开。
像有一把烧红的沙子,被狠狠地灌进了他的血肉里,在他身体的每一条脉络中疯狂地灼烧、摩擦。
“……呃……”
一声野兽般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再次尝到了铁锈的气味。
别求饶。他对自己说。绝不。
——第二鞭。
这一次,剧痛仿佛击穿了某个极限。
那焚身的灼热感,竟诡异地褪去了。
他的感官变得麻木,世界的声音在远去。
意识像一缕青烟,从头顶缓缓飘了出去。
他看到了自己汗水淋漓的躯体。
他看到了……底比斯街角,那个温煦的午后。
温暖甜腻的蜂蜜饼,一双布满皱纹、充满热意的手,递给他一块冒着热气的饼。
……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块蜂蜜饼。
辛辣的痛感又一次在他的后背绽开!
眼前的一切被强行撕裂。
一股无情的血腥味,像一把匕首,狠狠刺入这片金黄色的温暖回忆。甜腻的香气瞬间被撕裂,铁锈的味道迅速蔓延,将那片记忆的蜜糖,染成了令人作呕的、凝固的血块。
不再是那双手。
是一张脸——一张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丑陋面孔。
充满轻蔑,在记忆的洪流中变得畸形。
伊姆霍特普。
几个音节在阿赫莫斯的利齿中被嚼得粉碎。
伊姆霍特普。
一瞬间,被鞭子撕开的后背不再疼痛。所有痛楚都汇聚到了他的牙根。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张伪善的、该死的脸,让那双递给他蜂蜜饼的、布满皱纹的手,最终变得冰冷扭曲,垂落在一摊发黑的血泊之中。
他一直以为,这场复仇需要等待十年,甚至二十年。没想到,“法老之眼”竟会把这个机会,当作一个“任务”,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阿赫莫斯脸侧的咬肌不断跳动着。他甚至想感谢那个把他送进来的幕后黑手。如果不是这个圈套,他怎么能如此接近自己的终极猎物。
滚动,生吞。鲜血在阿赫莫斯的喉头爆裂。
阿赫莫斯嘴唇动了动,这次,他听到自己近乎绝望的哀嚎。一把铁锤,将他从那片血色里扯断。
眼前的一切被切断了,一阵黑暗后,阿赫莫斯重新看见那个背过身去的禁卫军长官。
未被盔甲覆盖的后颈暴露在阿赫莫斯的视野下。
阿赫莫斯眯起眼,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想一口咬上去,看着那个傲慢的禁卫军长官是如何求饶。
鲜血会喷溅在自己的脸上。
禁卫军长官拿起一块亚麻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双拳上沾染的血迹。
阿赫莫斯的后背肌肉僵硬地收缩着。
那是我的血......
"底比斯街头的老鼠,生命力总是比想象的更顽强一些。这是优点。”
霍伦希布幽幽地说道,“但优点,也需要被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让我来教教你,你的位置在哪。”
这句话,倒像在自言自语。
那块带血的布,被扔在阿赫莫斯脚下。
霍伦希布望向一动不动的阿赫莫斯,对方竟然还能抛给他一个挑衅至极的笑。
他被激怒了。
松开手,后退一步,杀气毕露,“牙尖嘴利。”
他拿起那柄致命的镰状剑,用弯刃轻轻贴上了阿赫莫斯的脸颊。
“我再问最后一次。名字。”
“否则,下一句,我就会从你那被割开的喉咙里,去听。”
阿赫莫斯感受着脸颊上那冰冷的金属,闭上了眼睛。
“……可以啊。”
他突然睁开眼,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
“动手吧,长官。”
“然后,你可以提着我的头,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就告诉他,底比斯的街头,又多了一个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被灭口的幽灵。”
“看看他,晚上,还睡得着吗?”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动。
一位祭司手捧着莎草纸卷轴,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禁卫军长官。大祭司拉美西斯传达神谕。”
“这名罪人的肉身,已受到了足够的拷问。现在轮到他的灵魂,接受神明的审查了。”
“请您,将这件祭品,立刻移交神庙。”
霍伦希布冷笑一声,对那个年轻祭司说,“好。既然大祭司认为他的灵魂更重要……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神的化身——我们的法老陛下,看看他,是更关心这个罪人的骨头,还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