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后宫花园。
一名守卫拖着步子,昏昏欲睡。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幔帐,打了个哈欠。
远处,月光下的水渠交错着,泛着蛇鳞般的光。
蟋蟀和蟾蜍的鸣叫,没完没了,在他的耳朵里鼓噪着。
令这寂寞的子夜更加难熬。
该死的长夜,若不是那位大人今晚亲自巡视,他早该遛回营房的草垫上,再偷半个时辰的安稳觉了。
这时,圣猫庭院里,传来一声布料的窸窣声。
极轻。
守卫登时绷紧身板,握紧手上的戟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眼前只是一片寂静。他松了口气。
他转过头,余光里,却在身后瞥到一团黑影。
一只黑猫。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一双金色的眼睛,悬在夜色里,看着他。
守卫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无法移开视线,那双眼睛里,含着一种纯粹的金色——比黑夜更古老的存在。
就在他即将失神的刹那,他眨了一下眼睛。
仅仅是这一眨眼的功夫。
当他再次睁开眼——
黑猫,消失了。
而那两点一直烙印在视网膜上针尖般的金色,始终迷失于现在。
它们在他的视野里,开始缓慢地向两边晕开,不可思议地。
——天,亮了。
天际,一道金色的裂痕撕开了地平线。
第一缕阳光像离弦之箭,精准地击中了远处方尖碑的尖顶。
紧接着,新生的熔金如同决堤的洪流,自那道裂口处轰然坍陷,瞬间浸润了整个底比斯。
阿赫莫斯枕着脑袋,躺在草垫上。
清晨的风里,混着鸟鸣和纸莎草被炙烤后的干燥爆裂声。
阳光黏在他的眼睑上,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嘴边还挂着笑意。半截袖剑,从他缠着亚麻布的前臂内侧滑落。
这昭示着,他正在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境。
天光尚未大亮。
觐见大厅的高窗,已被固执的朝阳映出了一片血红。
然而,比阳光更不容抗拒的是脚步声。
脚步声正缓缓逼近。
那是整齐划一的、雷鸣般的踏步声,富有节奏。
最终,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集体跺脚,那震感穿透了地面。
阿赫莫斯眼皮一颤,猛地睁开眼。
他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口号。
“以拉神之名,以法老之令——”
“——清洁不净。”
在法老之眼的内部,这个词只有一个意思。
对内肃清。
阿赫莫斯彻底清醒了。
他望着声音的来源。
他的眼里,倒映着正在靠近的禁卫军长和他身后的军队。
他瞳孔剧缩,面上却波澜不惊。
脚跟一送,他没再去捡手边的袖剑,将它不着痕迹地踢进了草垫深处。
大门被轰然撞开。
士兵鱼贯而入,瞬间将他包围。
前排士兵举着长矛,矛尖齐刷刷对准他的下颌。只需要再偏一下头,喉咙就会被轻易划开。
阿赫莫斯绕过矛尖,从地上坐起。
他抬起脸,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迷惑。
“长官,发生什么事了?”
霍伦希布——底比斯最年轻的禁卫军长官。
他敛下那双年轻而英勇的眼睛,用审视一滩烂泥的眼神俯视着他。他甚至微微皱了皱鼻子,仿佛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来自街头阴沟的、懒散而腐朽的气味。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没有荣誉,没有纪律,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小聪明和背叛为生。他们是底比斯光辉下的阴影,是需要被铁靴碾碎的污秽。
他没有回答问题。
他走上前,粗暴地扼住了阿赫莫斯的后颈,直接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阿赫莫斯双脚离地,瞬间感到呼吸困难。
霍伦希布虎口收紧,青铜护腕磨着他的后颈,留下一圈鲜红的印子。
力气越来越大,仿佛要碾死一只臭虫。
“啪嗒”一声。
一枚冰冷的徽章,从阿赫莫斯身上掉在地上。
霍伦希布将徽章踢到他脚下,松开了手。
阿赫莫斯踉跄后退,被士兵押住肩胛。他破气地吞咽着,紧接着剧烈咳嗽,几乎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他喘着气,盯着那枚徽章,眸光一闪。
“你的职责,是什么?”霍伦希布低沉着声音。
阿赫莫斯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他记得那枚徽章,这枚徽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所有人都认识。
森严的阵队把白日的光线阻挡得水泄不通,阿赫莫斯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果然,那枚徽章不见了。
圣猫?
那只被喂养得连追逐蜥蜴都喘粗气的神明化身?
职责...守护...清洗不净...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顷刻之间,钻进他的脑子里。
...死了?
为了一只猫?出动了整个禁卫军团?
他妈的。
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看好它,别让它跑丢了,别让他......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
一言未发。
死......
阿赫莫斯的声音哑了。
不到十二个时辰前——
黄昏的余晖,像融化的蜂蜜,涂抹在圣猫庭院的石栏上。
阿赫莫斯半跪在柔软的亚麻毯上。
他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正在为一只黑猫梳理毛发。
那只猫肥硕得快要看不见脖子,正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它是女神芭丝特的“神圣化身”。
阿赫莫斯的动作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操。阿赫莫斯心里骂道。
老子在街头跟野狗抢食的时候,都没想到有一天要给一只畜生当仆人。
看看这身肥肉,都是被那些愚蠢贵妇的供奉喂出来的。神明的化身?我看是贪婪的化身还差不多。
他一边梳毛,一边假装无意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越过花园,锁定在了远处一座二层建筑的露台上。
那是书记官伊姆霍特普的官邸。
每天这个时辰,那个老杂碎都会在露台上喝一杯葡萄酒。
他身边通常会跟着两个护卫,一个在门口,一个在角落。窗户没有栅栏,但从这里过去,需要经过三队巡逻兵的视野区……比法老的寝宫还难搞。
手里的黑猫似乎察觉到他的分神。
它不满地“喵”了一声,用肥硕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撞了撞阿赫莫斯的手腕。
阿赫莫斯回过神。
他看着这只被宠坏的、毫无戒心的畜生。它的眼神纯粹而傲慢,仿佛整个世界都该围着它转。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蠢东西。
在这种地方,活得这么天真,早晚会变成别人盘子里的肉。
阿赫莫斯想起了老宦官的警告。
“你可得把圣猫伺候好了!这位小祖宗,可比法老本人还要难伺候!”
“它的食物,必须用露水泡过!它的睡垫,每天都要用塞赫姆大人新调的安神香熏过......”
“上一个,就是因为不小心打翻了香炉,现在,他的骨头估计已经被尼罗河的鱼,拉干净了。”
想到这,阿赫莫斯叹了口气。
他手上的力道又放轻了些,最后一次,顺着那光滑的脊背,从头梳到尾。
面对霍伦希布,他必须尽量装出一副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是......是......守护.......芭丝特女王的化身。”
话还没说完,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霍伦希布接过卫兵递来的托盘,掀开了白布。
托盘上,躺着圣猫孱弱的尸体,像一颗干瘪的果核。
猫的喉咙里,插着一块金属碎片。
那块碎片,和他草垫下的袖剑缺口,能完美吻合。
霍伦希布下颌一扬,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士兵应声而动,几只手卡死阿赫莫斯的臂膀。他的骨头在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们像拖一件货物,将他粗暴地往前拖行。
磕碰中,旧伤又裂开了,有了感染的征兆。
阿赫莫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在底比斯的街头巷尾,为了黑面包进行的孩童战争,最后留下的,总是这种混着沙土和血腥的、粘稠的疤痕。
他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眼前被晒得滚烫的广场,和远处喧嚣的市集,都在灼热的空气里融化成一片扭曲的色块,变得粘稠。
他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恍惚了一下。
他啐了一口。
总是这样。
这儿的味道,不像宫殿里那么昂贵。有烂泥,有死鱼,有穷人烧着廉价燃料的炊烟。
——是阿赫莫斯从小闻到大的。自由。
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幅画面:一个头脸青紫,头发凌乱的毛孩。正光着脚,在同样气味的码头上,为了躲避一个被偷了钱包的愤怒商人,于成堆的、散发着腥味的渔网之间,疯狂穿梭奔跑。
“杂碎!别发呆!”
身后的士兵对着他的后腰踹了一脚。
阿赫莫斯闭上眼,试图把脸埋进自己肩膀的阴影里。
睡意被人唤醒的暴怒,还箍在他握紧的拳头里。
他的视线在剧痛和模糊中,逐渐恢复了焦距。
他没再反抗,甚至主动配合卫兵的步伐。
等我找到机会,我会把你剁碎了,扔进尼罗河里——不是喂鳄鱼,那是贵族才配的死法。
阿赫莫斯心想。
喂那些专吃腐肉的清道夫鱼。让你的骨头渣子,都变成它们拉出来的屎,沉在最臭的河底。杂碎!
霍伦希布那崽子领着部队,故意穿过底比斯最繁华的广场。
阿赫莫斯好不容易睡意散去后,一摊软烂的东西突然向他砸来。
他定睛一看,是一位愤怒的民众。
一片烂叶子从他的身上掉下。
沙土夹着石子劈头盖脸地打来,石子崩弹着,沙土则蒙住一切,簌簌地往领口里掉。
靠。
空气浊重,汗臭呛人,裹着一股唾沫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刺耳的咒骂:“渎神者!”
“肮脏的老鼠!”
……又是这样。和当年一样。
被人像垃圾一样围观,无力反抗。那种混杂着烂泥和口水的味道……他妈的,老子发过誓,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境地。
叫吧。骂吧。
等老子有机会……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把今天扔出来的东西,连着牙齿一起吞下去。
阿赫莫斯没有低头,也没有躲闪。
任污物砸在身上,他始终挺直脊背。
“乖乖呆着吧!”
卫兵用力将他推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门缓缓合上。
他凝视着离开的卫兵,突然,觑见一个面孔。
阿赫莫斯呼吸一顿。
滚烫的血流,猛地从心脏窜上大脑。
太阳穴下的血管,在突突直跳。
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听到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
伊姆霍特普。
身后的动静撕碎了他的沉思。
他扭过头。
阴影以中央的圣船为轴,将两头隔绝。
圣船由黄金和雪松木制成。它巨大地停靠在无窗的房间里。他曾经在巷战时,远远见过它一次,被痴迷的圣徒和化不开的**没药气息所包围。
船头和船尾,两盏圣灯长明不灭,将船尾彻底点亮。
阿赫莫斯心下一惊,立刻跪倒在地,贴住冰凉的地面。
右侧传来不怒自威的低语。
“阿赫莫斯。抬起头来。”
阿赫莫斯喉咙滚动。
他抬起脖子,一道灼目的反光刺得他双眼一眯——是法老冠冕上黄金与宝石的辉光。
冷汗沿着他的前额,滴落在地。
“这艘船,承载着神明的重量。”
“它不能,也不允许,被任何不洁的压舱石所玷污。”
声音停顿了一下。
“现在,你就是那块压在我船底的石头。”法老走下几步,“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
“告诉我,是哪块邪恶的土地,将你冲刷到了我的岸边?”
“拉美西斯。”法老呼唤道。
阿赫莫斯听见左侧的脚步声徐徐向前,停在几尺外。
船尾的长明灯,将那个男人照得雪亮。
他一身洁白的祭司长袍,姿态挺拔,双手交叠于身前。
他的脸庞被灯火照亮,白皙,面无表情。
像一张雪白的石膏面具。
——那是拉美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