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西斯抬起手。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手心,他动作一滞。
雨点在手心沁着不详的凉意。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点试探地敲打着他的袍襟。
他终于抬起头。
短暂的迟疑,已被这瓢泼而下的雨水彻底冲垮。
暴雨如注,倾天而下。他的身影,被困在了这无边的雨幕牢笼里。
“大人,那位囚犯,已经移送法老殿了。”
一位神庙卫士走来,向拉美西斯低头示意。
他面带豺狼面具,神色沉默。一只手背,平放在胸前宽幅的亚麻布带上。
“看好他。”拉美西斯眼神陡然转冷,他摩挲着紫色的权杖,“别让他死了。”
从高空俯瞰,底比斯在罕见的暴雨中奄奄一息。
尼罗河变成了浑浊的巨蟒。
雨水在宫殿的平顶上汇成急流,从兽首排水口喷涌而出。
一群黑色的列队,如移动的墓碑,穿过模糊的广场。
阿赫莫斯正在队伍之中。
两侧的侍卫押住他的肩胛,他“嘶”了声。
迟早剁了这两只手。
雨水在他脸上的血污和污泥间爬行,钻出一道道痕迹。
他低着头,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盯着前方卫兵的步伐和长矛,不知在想什么。
队伍穿过一条狭窄的街巷。
雨水将士兵的青铜护腕洗得发亮。
屋檐上的积水连成一片,沉重地泼溅在石阶上,哗哗作响。
冰冷的雨水,也充沛地浇在了阿赫莫斯的头上。
阿赫莫斯没有闪避。
他反而趁机猛地仰头,让雨水短暂地冲进干渴灼热的喉咙。
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雨,似乎浇灭了士兵的暴戾。
他们几乎忘记了职责,只是贪婪地,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
有人低声笑了起来,用俚语骂了句俏皮话,引得身旁同伴肩膀耸动。
走在阿赫莫斯前面的两人,借着雨声掩护,竟开始闲聊。
“……真他妈倒霉,今晚轮到我们,去守那个示巴猴子的宫殿。整晚都得闻那股女人才用的香料味。”
另一个人嗤笑,“得了吧。至少他宫殿里的葡萄酒,是法老都舍不得喝的叙利亚货。我听说,昨天,他又赏赐侍奉他的那个小队长,一整块刻着狮子图案的金锭。”
“哼,一个被拴在这里的人质,摆那么大的谱……迟早有一天……”
话没说完,士兵立刻闭嘴立正了。
身后侍卫如铁塔般下压,迫使阿赫莫斯的脊背下弯。
他的双臂被反剪至身后,由另一人死死锁住。
与此同时,一柄短剑的锋刃卡进他颈骨上。
“到了。”
“大人......”
阿赫莫斯听到士兵们谄媚的声音。
浊流戛然而止。
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中,阿赫莫斯抬起头。
拉美西斯站在法老殿的门口。
他恍如一块骤然降临的、冰冷的礁石,截断了所有喧嚣。
雪白。
这是阿赫莫斯的第一感受。
那身白袍仿佛自身拥有光芒,将周围的昏暗都逼退三尺。
淡金色的纹路,在那身白袍上缓缓流淌,穿透了周围的阴郁,像是黑暗中唯一发光的、神圣的脉络。
“臭小子,谁准许你看祭司大人的!”
一个破铜锣嗓子,把阿赫莫斯的头颅摁回原处。
那副光景被抿回阿赫莫斯的唇齿间,翻进他的胃里胡乱搅动。
他喉头一紧,将那股翻涌的冲动连同这口恶气,一并咽回肚里。
装得跟阿努比斯跟前的神妓一样,就是不知道扒下那身皮,里头是副什么颜色的下水。
宫殿之门推开,巨石低吟。
映入阿赫莫斯眼帘的,是一片斑驳的肉红。
法老,夹在宫廷立柱与雕像的正中央。
他身后是用赭石红的颜料点缀的壁画,描绘着他碾压敌人的赫赫战功。
“宁死不屈。”法老垂下眸子,盘弄着胸前的宽领饰——数百颗红玉髓。
“野蛮顽强、宁死不屈.....就像一只......野狗。”法老低声。
“那么......你是谁的宠物?”法老将手肘抵在扶手上,拳头撑住半边脸,下颌随脑袋歪着。
“陛下,或许,这其中另有误会。毕竟……”
阿赫莫斯的眉梢倏地震了一下,他下意识侧头,向那边瞥了一眼。
拉美西斯顿了一下。
“……毕竟,我们的人,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阿赫莫斯挑眉。
……拉美西斯,你想干什么?撇清?还是……拉我一把?
说完,拉美西斯立刻改口。
“……我的意思是,法老的眼线,都是精英。”
呵。
阿赫莫斯彻底明白了。活命的路,在他这一句改口里,又他妈窄了一步。
大殿陷入了沉默,官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一齐消失。
阿赫莫斯掀起眼皮,盯着法老看了一会。
求饶?死得更快。喊冤?法老不听狗叫。
这个高高在上的混蛋,他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王位。想活命,就得让他觉得他这条狗还有用,能帮他咬出更多人来。
对……给他一个更大的麻烦,一个藏在他身边的叛徒。让他把链子松一松,放他出去咬人。
只要能离开这个该死的笼子,谁是栽赃自己的混蛋,伊姆霍特普那个杂碎又在哪……他自己去查。
赌一把。
他抬起头,褪掉面上强装的畏惧。
“陛下,您碾死一只野狗,除了弄脏鞋底,还能得到什么?但如果您留下它的牙齿……它能为您撕开更肥美的猎物。”
“比如,我能告诉您,是谁、在何时,将这份不净置于您的日日夜夜之间。”
阿赫莫斯扯出一个笑来。
“圣猫之死,或许正是有人想借您之手,除掉我这个可能看破此事的人。”
法老用指尖敲打着王座扶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缓缓开口。
“三天。”
阿赫莫斯垂着的眼帘又抬了起来。
“我给你三天时间,找出真凶。若找不到,你会求我让你像那只猫一样痛快地死掉。”
火光映照着法老。
他胸前的宽领饰,像无数只闪动的恶魔之眼。
身后那面巨大的深红色帷幔,则像一道凝固了许久的血瀑。
悬挂在那。安静,而足以吞噬一切。
红。
阿赫莫斯摇晃着手中的陶杯。
红石榴色的酒液盛在里面,油灯光映着他的眼睛。
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凑到阿赫莫斯的耳边,“长官只会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阿赫莫斯听到这句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陶杯拍在桌上,酒液飞溅之时,阿赫莫斯在一片石榴红中,与霍伦希布对视了。
狗皮膏药。
操。
阿赫莫斯站起来,椅子腿刮出一阵刺响。
角落里,几个袖口印着神圣图案的黑衣人抱臂默默观察着他。
铁桶阵?
阿赫莫斯往另一边看了一眼。
同样的穿着,一身黑衣。
可以啊,霍伦希布。
黑蝎子酒馆鱼龙混杂,充满了皮肤黝黑的水手、搬运工和底层妓女。
空气仿佛一层发烂的浊汤,汗酸混着隔夜啤酒的嗝和烤鱼的腥,糊住了每个人的口鼻。
阿赫莫斯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霍伦希布的人死死盯着。
他索性直接走到吧台,拿出从霍伦希布那里预支的几枚银币。
“砰”地一声,银币砸在木质吧台上。
银币在桌上打转的声响,盖过了他一秒前的豪言壮语,也吸引了所有迟疑的目光。
他抬起下巴,一只手撑在吧台上,身体前倾,朝老板咧嘴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上酒啊!都说了,我老大,霍伦希布长官请客!”
这个突如其来的恩惠,让整个酒馆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骚动。
酒客的目光从那个“混混”的脸上,齐刷刷转移到吧台上那几枚还在震颤的银币。
人们不约而同挤向吧台,理直气壮地大喊:“老板!最好的麦酒!”
“给我来一杯火焰威士忌!”
“为慷慨的霍伦希布干杯!”
阿赫莫斯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脸上堆满讨好笑容的伙夫,喷出酒腥的唾沫,“好兄弟!代我们感谢长官!”
出乎意料的是,阿赫莫斯脸上的笑意立马冻住了,脸色沉得很像晨间的那场暴雨。
“想死吗?”他周身的气压低了几分,让身旁的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对......对不起!”伙夫几乎连滚带爬逃离了吧台。
酒馆里,一处昏暗的地方,油灯几乎无法照射。
一个背靠墙壁的角落座位。
在酒客都在喝酒吹牛时,一个人正用一块软布,借着微光,专注擦拭着手上的匕首。
他眯起眼,低声道,“霍伦希布?他的人什么时候这么招摇了?”
这个混蛋。果然在拿我的名头作威作福。
霍伦希布抱臂,立在蝎子酒馆的门前。亲眼目睹那个杂碎的所作所为,眸光一冷。
他丢给手下一个眼神。
整个酒馆都在狂欢。
人们跺着脚,木质地板随之颤动。
墙上的煤油灯被震得摇曳不定,在那些疯狂的笑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阿赫莫斯捧着陶杯,侧身从勾肩搭背与炽热激吻的身影间分开一条路。
他半低着头,冷冽的视线藏于杯沿之下,无声蛰伏在混浊酒色。
这时,一个飘着脂粉的柔软怀抱撞在阿赫莫斯的胸膛。
石杯一松。
浑浊的大麦酒从粗糙石杯中泼出,溅了那女人一身。
她身上廉价的河马油脂香膏气味,混合着酒臭扑面而来。
女人尖叫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猫,猛地抓住阿赫莫斯亚麻短裙的襟带。
“看着点路,公羊!”
她涂抹着孔雀石绿眼影的眼睛瞪着他,声音刺耳,“你弄脏了哈索尔仆人的裙子!你得赔!赔我一条新的,用三角洲最好的亚麻织的!”
阿赫莫斯咧开嘴笑了一声。
他没有挣脱,反而就着她缠绕的力道,将她往怀里又带了一把。
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勾住了她腰间那枚沉甸甸的护身符。
“银环?”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耳边的金环。
“那要看它的重量,能否换来等值的……消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尼罗河在夜间上涨的潮水,“比如,一个令人作呕的蠢货,他平时更喜欢在哪张桌子上,吹嘘他的功劳?”
女人吃吃地笑起来,指尖在他胸膛画着圈,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噢……原来是一头寻找猎物的鳄鱼。我的消息,可比酒要贵一点。”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酒馆二楼那些挂着帘幕的小房间。
阿赫莫斯对她使了个眼色,往她的掌心里推进一个带着划痕的银币。
“美人,别急。等下次尼罗河涨潮的时候,再来好好喂饱你。”又换上那副轻浮下流的做派。
妓女大声咒骂一声,暗中捏紧银币,气冲冲地离开了。
阿赫莫斯看着她扭动的背影。
刚准备转身,一股混杂着汗臭和劣质麦酒酸气的阴影,便将他笼罩了。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一桌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地痞,终于站了起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剃着半边秃瓢的独眼壮汉。
在这里,这条街,他们就是规矩。
而阿赫莫斯这个外来的嚣张小白脸,刚刚“动”了他们罩着的女人。
独眼壮汉拎着一个打碎了半截的陶土酒瓶,带着三四个手下,摇摇晃晃地堵在了阿赫莫斯面前。
角落里,霍伦希布的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立刻介入——他们也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圣猫护卫,到底有多少真本事。
独眼壮汉用酒瓶那尖锐的断口,戳了戳阿赫莫斯的胸口,喷着酒气:“小子。刚刚,玩得很开心啊?”
阿赫莫斯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手中那只盛着红石榴酒的陶杯上,仿佛在研究酒液的颜色,又像是在惋惜这杯还没喝完的酒。
阿赫莫斯语气平淡,“手,拿开。”
这份无视,彻底激怒了壮汉。“我他妈不仅不拿开,我还要把——啊!!!”
惨叫,来得比所有人的反应都快。
在场,没有人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眼睛,捕捉到了一连串破碎的画面——
阿赫莫斯手里那只粗陶酒杯,突然碎了。
紧接着,独眼壮汉握着碎酒瓶的手腕上,猛地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月牙形的血口!鲜血,像被挤压的果汁一样喷涌而出!
他手中的“武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那清脆的、酒杯碎裂的声音,才迟到了一样,慢悠悠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整个酒馆,死一般的寂静。
而阿赫莫斯,依然坐在原位,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他带着嫌弃的表情,看着自己手中那半截边缘还沾着血迹的锋利“酒杯”。
他对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啧。又弄脏了。”
独眼壮汉捂着手腕,痛苦地跪倒在地,连哀嚎都发不出来。
他剩下的几个手下,看着阿赫莫斯手中那件沾血的“凶器”,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在发抖,连扶起老大的勇气都没有。
角落里,霍伦希布的手下,脸上的表情,第一次,从看戏的轻松,变成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凝重。
一股暖意从小腹向上烧起,借着酒意,阿赫莫斯大摇大摆走到酒馆的另一头。
一个瞎眼乐师正在玩塞尼特棋,阿赫莫斯兴味索然,他扔下几枚铜币,要求乐师弹一首曲子。
听完整首曲子,那副怏怏的神情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阿赫莫斯大步踏出酒馆,看见外面等候他的士兵。
他耸了耸肩,抱怨道,“真他妈无聊,一群蠢货。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摆摆手,“回去了。“
白日的炙热如潮水般退去,燃烧了一整天的沙子正将高热抛向夜空。空气不再灼人,但脚下的石板仍残留着些许余温。
霍伦希布盯着阿赫莫斯渐渐远去的、吊儿郎当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混蛋。又在演什么?
而霍伦希布或许没看到,那本该瞎了眼的乐师,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