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思糖送的金鱼木雕被贺程挂在车上。
等红绿灯的间隙,金鱼因为忽然的刹车,在昏黄灯光之中摇晃个不停,窗外的背景逐渐变得模糊,金鱼摇摆的频率也在此刻慢了下来,命运之轮的钟摆打开了时空的裂缝。
嗒,嗒,嗒。
贺程有一瞬的失神。
一段话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是有关金鱼的记忆。
人们常说记忆只有七秒的金鱼,一年之后仍能正确选择当初投放食物的管道。
那人呢?
人是否也会在多年后见到的第一面,那些只存在于脑海深处的记忆就会在瞬间被唤醒。
这种表象或许会是下意识,又或者是胸腔里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贺程不是傻的,在他第一时间感知到他与陈季之间氛围的异样他就派人去查了。
但陈季的过去太过于平淡,一份从他出生至今的调查报告,里面唯一存疑的点就是17岁转入联盟附中之后便再没有记录,他没有毕业证,没有退学,甚至也没有参加升学考试。
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记录从此刻断档。
再之后便是八年后出现在他与贺危玄的订婚宴上。
八年。
这实际上对于贺程来说跨度不大。
毕竟八年前他是学生,八年后的现在,他刚毕业不久,十八岁他稚嫩青涩,二十六岁的他依旧年轻。
贺程对于身份的转变还没有明显的认知,要说他真正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还是在乔思糖的婚礼上。
可将这八年发在陈季身上,就像是横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现在提起来,也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将此带过。
将陈季带离陈家的那天,贺程在两个小时后准时收到了陆可珍的“供词”。
当然陆可珍说的话,大部分都没什么价值,这还是问话的人总结之后转述给贺程的。
“陆可珍带走陈先生的主要原因是,她认为是陈先生将她的私事告知给了陈瑞丰,这使得两人的夫妻感情破裂,她因为面临巨大的婚姻危机,情绪上头这才绑架了陈先生。”
“并且目前贺家与陈家约定好的聘礼还没有交给陈家,陈家说,没有实质行动的订婚,算不得数。他们还说要是再不给钱,就取消婚约,他们还要重新给陈先生找联姻对象。”
“在这里还需要补充一下我们之前对陈先生的调查结果。”
说到这里,助理先是看了一眼贺程的表情,见他没有不耐烦,才继续说道:“据陈家佣人所说,陈先生自十八岁之后一直生活在陈家。陈先生在陈家居住的期间一直住在地下室,就是我们今天去的那间,佣人还说,那间地下室常年上锁,自打陈先生住进来的那天起,就没怎么见过陈先生从那间地下室出来,就算出来,也是被救护车带走。在陈家待的时间最长的佣人说,8月19日那天是陈先生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被人从地下室里带出来,而那天是陈先生与贺上将订婚的日子。按照我们跟踪他的这段时间来看,陈先生喜欢在白天睡觉,晚上就在房间里待着不出来,平时接触最多的人是贺小姐,他目前没有做出不利于贺家的举动。”
“这些情况第一次没能调查出来,是我们的失职。”
“嗯,还有呢?”
贺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钢笔,此刻的他目光沉沉,像一本晦涩难懂的书,让人一时间,捉摸不透。
不知对这调查结果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助理接着说:“陈先生已经去世的叔叔陈最曾经和贺上将是同一个军|区的,两人似乎认识……”
“我问的是陈季。”
助理手速飞快的向后翻了几页:“陈先生在陈家住的几年,平时会有老师来家里给他上课,吃穿用度全是佣人准备好给他送进房里,有一段时间精神上出现了一些问题,自杀过几次……”
“继续。”
“佣人说经常能听见陆可珍对陈先生的打骂,但他从不出声。佣人很少跟陈先生有交流,但陈先生经常会让她们帮忙买毛线。陈先生很爱织毛衣,据说每个月都会织一件。”
……
助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贺程再问下去,他甚至要添油加醋地说了。
贺程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这些话说出来很简单,可陈季是如何度过这八年的呢?
这是96个月,2900多天。
他一直生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无法感知到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甚至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
他每天都重复着与昨天,上个月,去年,一样的生活。
贺程离开前曾简单打量过那个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一套桌椅,便再无其他。
墙上全是上了锁的门,可打开锁,也是进入另一间没有窗的房间。
贺程的心脏在隐隐作痛,这种无法令他忽视的感觉,扰乱了他的心绪。
在这之前,贺程很少有情绪。
乔政桉曾说,贺程小时候有意思,后来长大了就变成了一个挑剔的机器人。
贺程的母亲,在他十二岁时意外去世。
贺程在母亲去世后没多久,便不记得母亲是因什么而死的。他那段时间,有时在床上昏睡个两三天人都叫不醒,清醒时便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任谁去喊,都是不理睬,贺家找了无数个专家,最后甚至求到了神佛面前,情况才有一丝好转。
贺程的母亲是死在贺程面前的,小小的孩子无法承受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于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让他忘记了这段记忆。
那时贺家人都忙,偌大的别墅里,只住着贺程和一些佣人。
她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比如将房子打扫干净,把饭做好,而关心并照顾小主人的情绪,这并不在她们工作的范围之内。
而且因为佣人都是Beta,闻不到信息素,贺程差点死在分化那天。
此时贺洪泽和顾钰莲才反应过来他们对贺程的忽视,而在这时叶雨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叶雨是程月荣曾经的下属,曾受过贺程母亲的恩惠,她在得知曾经的上司去世后,来家里探望,碰巧遇上贺程分化。更巧合的是,叶雨去的那天,大雨倾盆,首都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车子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小时,她到的时候贺家没人,但她没离开,反而是推开门,并在发现异样的第一时间,凭着信息素的味道,找到了贺程的房间,好巧不巧的贺程将叶雨认成了自己的妈妈。
那时的贺程发烧将近四十度,整个人意识不清醒,在等待救护车时,他躺在叶雨的怀里,不停地在叫妈妈,又说他好想妈妈,之后又说他很冷,他很痛,但这些都可以忍,唯独想妈妈忍不了。
贺程那天一直在哭。
他的泪水打湿了叶雨的衣衫,也打湿了叶雨的心。
屋里在下小雨,窗外在下大雨,妈妈的眼泪要比孩子的还要多。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臂永远保护你。
从那之后叶雨便替程月荣照顾贺程,贺程不吃饭,她就一勺一勺地喂,贺程发烧过后便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愿意出门,是叶雨每天和他聊天,每天都为他准备各种惊喜,带他出门去看风景,带他去游泳,去滑雪……是叶雨带着他走出那段时光,像孩子蹒跚学步时,母亲牵着孩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带着他往前走。
叶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多么伟大的事,也不觉得以此就能在贺程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贺程母亲曾经就是这样带着叶雨走出的阴霾,她如今做得再多,都不及程月荣当初对她做的万分之一。
叶雨想,这就是缘分,如果不是程月荣当初帮助了她,她就不会在那天出现在贺家,也不会就那么凑巧地救下了贺程。
所以要真论起来,贺程最应该感激的人其实是程月荣。
她给了贺程第一次生命,又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贺程家庭学历身高长相个个都是拔尖,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在感情上总是慢一拍。
但这并不是缺点。
反倒是他的自我保护。
贺程曾经拥有过一只小狗,这只小狗是在他出生几个月之后,他母亲抱回来的。
因为母亲喜欢吃栗子,所以给小狗取名为栗子。
他和栗子一起长大,一人一狗形影不离,他的每个人生节点都有栗子的存在。
贺程人生中迈出的第一步,是因为他想起身去追被栗子抢走的玩具球。
贺程说的第一句话,是跟着栗子一起在妈妈面前要小饼干时一起说的汪汪。
还有他第一天上幼儿园,第一天上小学,永远都是栗子送他到家门口,再到他放学时等在原地接他回家。
甚至贺程母亲去世时,栗子也依偎在他身边给予贺程沉默的安慰与陪伴。
栗子不会说话,但是它会表达它对贺程的爱。
栗子对于贺程,是如同家人一样重要的存在。
但贺程养得再精细,栗子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栗子去世之后长达数年,贺程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只剩一副空壳。
他无法再付出爱,更不愿再付出真心。
他潜意识里认为,只要他不再渴望爱,那就不会被爱伤害。
所以乔政桉说贺程越长大就越像一个机器人。
他没有真正的情感,身体里也像布满了一道道设定好的程序,有时候他甚至连面具都不想戴,他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空陶罐,想要往里面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是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