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真相的重量,付时允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在了冰冷粘稠的沥青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他看着前排那个依旧挺直却单薄得惊人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家务事”,原来可以黑暗酷烈到这种地步。愤怒还在,但不再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怒火,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决心。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靠着塞几颗糖、几张创可贴,或者冲动地拦下他质问。那太轻了,轻得像羽毛,拂不过向俞景身上沉疴累累的伤。李竟宇那句“别冲动”像警钟一样敲在他心里。他需要更冷静,更……有效的方法。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焦躁和不解的注视,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沉默、更细致的搜寻。他留意向俞景走路的姿态,看他坐下起身时细微的凝滞,看他抬手擦黑板时衣袖滑落间是否又添了新痕。他甚至开始注意向俞景的情绪,那几乎总是死水微澜的脸上,是否会有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懈——通常只出现在李竟宇低声跟他说了什么,或者某个老师讲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全班哄堂而他却只是极轻微地牵动一下嘴角的瞬间。
这些细微的观察像一片片拼图,在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向俞景日常的轨迹,以及那轨迹之下隐藏的、无声的呼救。
他也开始利用自己的人缘。付时允在学校里朋友多,三教九流都有那么点交情。他不再直接打听向俞景,那太明显,容易打草惊蛇。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和不同的人闲聊,从隔壁班那个同样父母离异、跟着奶奶过的男生,到校篮球队那个因为顶撞教练而被家里狠狠“教育”了一顿的主力。
“唉,有时候觉得家里待着真没劲,喘不过气。”他会在打球休息时,状似无意地抱怨一句。
“谁说不是呢?”有人会接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家庭权威的微妙叛逆,“我爸那脾气,一点就着,上次就因为我月考退步了两名,差点没把……”
话语戛然而止,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尴尬。
付时允便不再追问,只是拍拍对方的肩,递过去一瓶水。在这种零碎的、不成体系的交谈中,他触摸到了某种普遍却又被刻意掩盖的阴影。他知道了有些父母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知道了“为你好”后面可能藏着多么可怕的控制欲,也知道了大多数孩子选择沉默的原因——羞耻,恐惧,还有那点对“家”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些认知让他心头愈发沉重。向俞景不是特例,他只是……更沉默,更无处可逃的那一个。
这天午休,付时允趴在桌子上假寐,耳朵却捕捉着前排的动静。向俞景和李竟宇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一道物理题。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付时允还是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
“……我爸……今晚……不回来……”
向俞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李竟宇立刻回应,语气也轻快了些:“那挺好!你晚上……能早点睡?”
“嗯。”向俞景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付时允的心脏猛地一跳。向国华今晚不回家?这意味着向俞景能拥有一个相对安全、不必绷紧神经的夜晚。这对向俞景来说,简直是奢侈的假期。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想做点什么。不是质问,不是同情,而是……确认他的安全,哪怕只是远远地。
放学铃声响起,向俞景果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弹起来逃离。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里少了几分急切,甚至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窗外渐沉的暮色,眼神里没有惯常的恐惧,只有一片近乎茫然的平静。
付时允看着他收拾好,看着他和李竟宇一起走出教室,两人在走廊尽头分开,李竟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向俞景点了点头,然后独自一人朝着校门口走去。
付时允没有犹豫,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跟了上去。
今天的向俞景,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他没有再低着头疾走,而是微微仰着脸,看着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枝,看着远处楼宇间隙里透出的、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他的背影依旧单薄,却不再那么紧绷,像是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
付时允看着他走进那家熟悉的、门面狭小的便利店,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最便宜的袋装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这就是他的晚餐。
付时允的喉咙有些发紧。
向俞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区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长椅上坐了下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还没完全亮起,周围是匆匆归家的行人。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喝一口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付时允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景观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向俞景,不是恐惧,不是麻木,也不是在教室里的那种刻意低调。这是一种短暂的、偷来的安宁,像暴风雨眼中那片刻诡异的平静,脆弱得让人心碎。
他看到向俞景吃完一个面包,把另一个重新装好,放回塑料袋里,大概是留作明天的早餐。然后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继续坐在那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破旧的MP3——那是好几年前的款式了,插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他就那样听着音乐,微微闭着眼,头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路灯适时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付时允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些伤痛,他本该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
这个认知让付时允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不知道向俞景在听什么,是能暂时逃离现实的流行乐,还是某种能安抚情绪的轻音乐?他只是看着那个沉浸在微弱音乐声中的侧影,看着他暂时放松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眉眼,感觉自己像个卑劣的偷窥者,窥探着别人来之不易的、片刻的喘息。
他在树后站了很久,直到夜色浓重,寒气渐起,向俞景才像是被冷风吹醒,打了个寒颤,收起MP3,拎起书包和那个装着另一个面包的塑料袋,朝着单元楼走去。
付时允看着他走进楼道,看着四楼那个窗户亮起了灯——这一次,灯是亮着的,散发出一种寻常的、温暖的假象。他知道,此刻在那扇窗户后面,向俞景或许能安心地写作业,或许能早点躺下,不用提心吊胆地等待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这就够了。对于现在的向俞景来说,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或许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付时允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寒冷的夜风里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心里那份冰冷的决心更加清晰。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浏览器。搜索记录里还留着“家庭暴力如何取证”。他深吸一口气,删掉了这行字,重新输入:
“未成年人保护法……遭遇家庭暴力……证据类型……报警流程……”
他知道前路艰难,知道阻力重重,知道可能徒劳无功。
但他不能再只是“看不下去”。
他得做点什么。哪怕只能凿开一丝缝隙,透进去一点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