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那场近乎撕破脸的谈话之后,向俞景缩回了自己的壳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他像一只受惊的过街老鼠,在校园里行走时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道看不见的影子,彻底杜绝了与付时允产生任何交集的可能。付时允试过几次,甚至在放学时直接堵在教室门口,向俞景却能低着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从他身旁硬生生挤过去,留下一个决绝又脆弱的背影。
付时允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堵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墙发力,所有的愤怒和关切都被无声地吸收,然后冻结,得不到任何回应。那种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那个缠绕在向俞景手腕上的纱布影像,像噩梦一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必须知道更多。
目标很明确——李竟宇。
周二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依旧是枯燥的体能测试。男生们哀嚎着在跑道上冲刺,女生们则在跑道内侧进行仰卧起坐。付时允心不在焉地跑完了自己的项目,目光始终在操场上逡巡,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李竟宇刚测完引体向上,正走到场地边拿起水瓶喝水。
机会来了。
付时允抹了把脸上的汗,径直走了过去。他没有绕弯子,直接站在李竟宇面前,挡住了些许光线。
李竟宇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立刻闪过一丝警惕,握着水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有事?”
“聊聊。”付时允言简意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李竟宇皱了下眉,显然不想跟他多谈,尤其是关于向俞景的事。“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关于向俞景。”付时允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压迫感,“他手腕上的伤,你看到了吧?”
李竟宇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避开付时允的视线,拧上水瓶盖子,作势要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付时允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小:“李竟宇,别他妈跟我装傻!你天天跟他在一起,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引来了旁边几个同学的侧目。李竟宇脸色变得难看,用力甩开付时允的手,压低声音怒道:“付时允!你他妈小点声!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这话几乎是变相承认了他知情。付时允心头火起,但理智尚存,他强压下怒气,扯着李竟宇的胳膊,将他拉到了操场边缘那片堆放废弃体育器材的角落。这里相对僻静,杂乱无章的破旧垫子和生锈的器械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现在能说了吗?”付时允松开他,双臂环抱在胸前,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爸干的,对不对?”
李竟宇靠在一個布满铁锈的鞍马架上,低着头,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沉默着。阳光透过器材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问你话呢!”付时允没什么耐心,语气更冲。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李竟宇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你去把他爸打一顿?还是去报警?”
“我……”付时允语塞。这正是他无力的地方。
“没用的,付时允。”李竟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报警?警察来了最多口头警告,然后呢?等他爸酒醒了,或者清醒着,变本加厉地报复到俞景身上?那是他亲爹!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懂不懂?”
“那就这么看着?看着他被打死?”付时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不然呢?!”李竟宇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他猛地站直身体,眼眶微微发红,“我能做什么?我试过!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伤得特别重,我偷偷告诉了我爸妈,我爸妈去找了他爸,结果呢?他妈——当时还在家——被他爸当着外人的面打得住了院!后来他妈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而俞景……那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来上学!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番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无助和愤怒都倾泻出来。
付时允愣住了。他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惨烈的过往。向俞景母亲的离开,竟然也与此有关?那这次报警,岂不是……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他爸……向国华,是干什么的?”付时允的声音干涩。
“货车司机。”李竟宇喘着气,重新靠回鞍马上,声音低了下去,“跑长途的,脾气暴,嗜酒。好的时候还行,一旦喝了酒,或者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就拿俞景撒气。”他顿了顿,补充道,“俞景他妈走后,就更没人管了。”
“多久了?”付时允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从小就这样吧……只是以前可能没那么频繁,也没那么……狠。”李竟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几乎没见他身上彻底好利索过。夏天再热也穿着长袖,就是怕被人看见。”
付时允想起向俞景那身永远不合时宜的校服,想起体育课上那片洇开的暗红,想起天台寒风中他单薄发抖的身影……原来那些看似古怪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如此漫长而黑暗的酷刑。一种混合着恶心、愤怒和巨大心痛的情绪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为什么不反抗?不跑?”付时允艰涩地问。
“跑?能跑到哪里去?他一个高中生,身无分文。”李竟宇苦笑,“反抗?他试过,结果更惨。后来……可能就麻木了吧。而且,那毕竟是他爸……”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蕴含着最深重的无奈。血缘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向俞景死死捆在那个人间地狱。
“他爸这次出差了?”付时允想起之前似乎听谁提过一嘴。
“嗯,跑一趟西北的长途,估计得十来天。”李竟宇叹了口气,“也就这种时候,他能稍微喘口气。”
付时允沉默了。他靠在冰冷的铁质器械上,仰头看着被器材切割成碎片的灰蒙蒙的天空。初冬的风刮过,带着尘土和枯叶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沉又闷。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李竟宇。李竟宇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付时允自己也点上一根,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暂时麻痹了翻腾的情绪。
两个少年,就在这片堆满废弃物的角落里,沉默地抽着烟。远处是操场上的喧闹,那里阳光明媚,生机勃勃,而这里,只有沉重的真相和无处安放的愤怒。
“付时允。”一根烟抽完,李竟宇将烟头碾灭在沙地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下去。但我求你,别冲动。别再做任何可能会刺激到他爸,或者让俞景更难做的事情。他现在……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付时允看着李竟宇眼中的恳求,那是一个朋友能做的最后的、无力的守护。他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我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他没有承诺什么,但李竟宇似乎稍微松了口气。
放学后,付时允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座位上,看着向俞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飞快地收拾好书包,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这一次,付时允没有跟上去。
他知道那条路通往哪里,知道那扇门后是什么。知道了真相,再目送他走向那个地狱,那种感觉比之前的无知和猜测更加煎熬。
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昏黄。
他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缓缓输入了几个字:
“家庭暴力……如何取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