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到来,像一道生硬插入混乱乐章休止符。急促的敲门声、严厉的警告,伴随着手电筒刺目的光束划破昏暗,暂时冻结了屋内扭打的暴力。向国华被两个身材高大的民警强行制住,酒精和暴怒让他依旧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但身体已被牢牢控制。
王女士立刻上前,快速而清晰地说明身份和情况,出示证件,并指向靠在墙边、脸色惨白、嘴角带血、仍在不住发抖的向俞景,以及捂着肋骨、脸色难看、校服上沾满灰尘和污渍的付时允。
“他动手打人!还有这个小的!反了天了!都反了天了!”向国华梗着脖子咆哮,试图颠倒黑白。
“具体情况我们会调查清楚!”为首的民警语气严厉,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最后落在明显是受害者的向俞景和付时允身上,“都先跟我们回所里做个笔录!”
混乱中,付时允忍着肋间的剧痛,第一时间冲到向俞景身边。向俞景还靠着墙壁,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眼神涣散,像是还没从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回过神。付时允过去扶着他的手臂,低声道:“别怕,没事了,警察来了。”
他的触碰让向俞景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付时允脸上,看到他额角被擦破的血痕和紧蹙的眉头,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先去医院检查一下。”王女士走过来,看着向俞景嘴角的血迹和付时允明显不适的样子,语气凝重地建议民警。
最终,一行人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和医院。检查结果,付时允肋骨软组织挫伤,需要静养;向俞景除了嘴角破裂和后背大片的撞击淤青外,还有一些陈旧的、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损伤和愈合不良的疤痕,医生在病历上做了详细记录,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凝重。
在做笔录的房间里,灯光白得刺眼。向俞景坐在椅子上,依旧低着头,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身体细微地颤抖着。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声音低哑,断断续续,大部分时间只是点头或摇头,只有在被问到身上的伤时,才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那句演练过无数遍的谎言:“……摔的……不小心……撞的……”
付时允坐在他旁边,听着那细弱蚊蝇的、带着巨大恐惧的谎言,看着他低垂的、脆弱的后颈,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又涩又疼。他知道,向俞景不敢说。那积年累月的恐惧,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牢牢压着他。
王女士作为专业人士,提供了相对客观的现场描述和身份说明,并强调了向俞景身上陈旧伤的存在。但缺乏直接证据和向俞景本人的指控,加上向国华一口咬定是家庭纠纷、儿子不听话他“教育”一下,以及付时允“闯入家中动手”,事情的处理陷入了某种僵局。
民警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批评教育,警告向国华禁止使用暴力,并告知了反家暴法的相关条款。但最终,在向俞景始终不敢指控、且伤情暂未达到刑事立案标准的情况下,也只能暂时以调解和告诫告终。
“我们会将情况通报给社区和学校,后续会有跟进回访。”民警对王女士和付时允说道,语气带着些无奈,“你们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报警,不要盲目介入,以免自身受到伤害。”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是深夜。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向国华骂骂咧咧地被民警看着,走向另一个方向。王女士需要回单位整理报告。
只剩下付时允和向俞景站在派出所门口昏黄的路灯下。
向俞景低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路灯将他本就苍白的脸映得更加没有血色。他不敢看付时允,也不敢看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安放视线的地方。
付时允忍着肋间的闷痛,脱下自己那件在扭打中沾满污渍、甚至被扯破了一角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向俞景颤抖的肩上。
向俞景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付时允用力按住。
“穿着。”付时允的声音因为受伤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向俞景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
“用。”付时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他伸手,想要扶住向俞景的胳膊,却在触碰到的瞬间,感觉到对方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去。
付时允的手僵在半空。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声的、混合着未散惊恐、巨大无力感和某种难以言喻隔阂的东西,在寒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
最终,向俞景没有再拒绝,也没有让付时允搀扶。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将付时允那件过于宽大的校服裹紧了些,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那个熟悉的、黑暗的巷口走去。
付时允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牵动着肋骨的疼痛。他看着前方那个裹着自己外套、却依旧显得无比单薄孤寂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知道,今晚的努力,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那个恶魔只是被暂时警告,依然会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向俞景依旧被困在那座囚笼里,甚至可能因为今晚的冲突,而面临更可怕的处境。
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和愤怒,再次攫住了付时允。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走到单元楼下,向俞景停住了脚步。他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付时允也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向俞景才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开口,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
“……对不起……”
又是道歉。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他想说“该道歉的不是你”,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如此苍白无力。
“……连累你了……”向俞景的声音带着哽咽,肩膀微微耸动起来,“衣服……也弄脏了……破了……”
他是在为弄脏了他的外套道歉?为给他添了麻烦道歉?
付时允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低吼出来。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股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一件衣服而已,不重要。”
向俞景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付时允看着他这副样子,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上去吧。”他最终只是干涩地说道,“……锁好门。”
向俞景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步伐,踏进了那扇黑洞洞的单元门。
付时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噬,听着那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一声,一声,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直到四楼那扇窗户亮起昏黄的灯光,又很快熄灭,付时允才缓缓转过身。
肋骨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寂静的、被霓虹灯点缀的夜空。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黑暗,光靠一腔热血和孤勇,是无法驱散的。
有些枷锁,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打破。
他攥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然后,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融入了冰冷的夜色之中。
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