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门口那场无言的分别,像一道冰冷的沟壑,横亘在了付时允和向俞景之间。接下来几天,高二(七)班的教室后排,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付时允的座位空了整整两天。肋骨处的闷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晚的混乱与无力,但更沉重的是心里那片荒芜。他躺在家里,盯着苍白的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向俞景最后那个裹着他校服、消失在黑暗巷口的单薄背影,回放着他细弱蚊蝇的“对不起”和“连累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像湿透的棉被,紧紧裹住他,几乎要让他窒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光有愤怒和勇气,在那堵名为“现实”的高墙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而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向俞景将自己缩得更深了。他几乎不再抬头,连李竟宇担忧的低声询问,也只是用微不可察的摇头回应。付时允空着的座位,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扎在他的视线余光里,提醒着他那晚的“背叛”和带来的“麻烦”。恐惧并未因警察的介入而消散,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邃、更粘稠的东西,包裹着他。他不敢想象向国华回来后会怎样,只能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一点点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气。
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他的目光会极其快速地掠过付时允空荡荡的座位,那眼神里混杂着无法消弭的恐惧、沉重的负罪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微弱的牵挂。付时允……他的伤,怎么样了?
两天后,付时允回到了学校。脸色还有些苍白,眉宇间沉淀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走进教室时,脚步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风,显得有些缓慢。目光几乎是立刻,就习惯性地投向了窗边。
向俞景依旧低着头,但在付时允身影出现的刹那,他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泛出白色。他没有抬头,却像是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脊背僵硬了一瞬。
付时允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走过去,也没有试图用眼神传递什么。他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间,肋骨处传来隐约的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那些曾经心照不宣的纸条传递、目光交汇,都随着那晚的混乱和无力,暂时凝固了。
打破这僵局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体育课。
天气难得放晴,阳光带着初冬稀薄的暖意。体育老师宣布进行小组篮球对抗赛。付时允因为肋骨伤势被要求在场边休息,他靠在篮球架底座上,目光有些空茫地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
孙皓、江兆停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叫好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篮球撞击篮板的闷响,交织成一片属于青春的热烈喧嚣。
而在这片喧嚣的边缘,向俞景像一抹被遗忘的影子,独自坐在看台最高、最偏僻的角落,蜷缩着,将脸埋在膝盖里,与场上的热烈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偏离轨道的篮球,带着不小的力道,朝着看台方向飞去,不偏不倚,正朝着向俞景所在的角落砸去!
“小心!”场上有同学惊呼。
一直低着头的向俞景似乎被这惊呼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阳光恰好晃过,照亮了他抬起的脸。依旧是苍白的,眼底带着未散的惊惶,但在那惊惶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飞来的篮球,瞳孔微微收缩,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那是根植于本能的恐惧反应。但这一次,在那恐惧即将彻底攫住他、让他像以往那样抱头躲闪之前,他的手臂,却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明显的迟滞和挣扎,微微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地挡一下。
这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抬手动作,短暂到只有一瞬,随即就被更强烈的恐惧压了下去,他重新抱紧了膝盖,将头埋得更深。
但就是这短暂的一瞬,这细微的、挣扎般的抬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到极致的火星,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付时允,清晰地捕捉到了眼底!
付时允靠在篮球架上,心脏像是被那微弱的火星烫了一下,猛地一跳!
他看到了!
向俞景不再是那个只会完全被动承受、连最基本的躲闪都带着绝望麻木的向俞景了!
他在害怕,但他刚才……试图抬起手!
他在尝试!哪怕只是最微小、最笨拙的尝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激动,猛地冲上了付时允的喉咙,让他眼眶发热。那晚的挫败和无力,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微弱却真实无比的火星,灼开了一个小洞,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不再犹豫。
他忍着肋骨的隐痛,站起身,没有走向场上,而是径直朝着看台那个偏僻的角落走去。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看台台阶上响起,不轻不重,却像鼓点一样,敲在向俞景紧绷的神经上。
向俞景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深,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付时允在他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远处喧闹的球场上。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过了很久,久到向俞景几乎以为付时允已经离开了,他才听到身边传来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伤……还疼吗?”
问的是向俞景嘴角已经结痂的伤口,和后背那些看不见的淤青。
向俞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的关心烫到了。他死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抬头。
付时允没有追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试图用语言去安慰或鼓励。他知道,那些话在巨大的现实苦难面前,太过苍白。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陪着。
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陪伴。不再是带着目的性的靠近和守护,而是一种……无声的、仅仅只是“在场”的证明。
阳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台阶上,靠得很近。
场上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向俞景一直紧绷到极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蜷缩着,但那种仿佛要将自己拧碎的力道,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他没有抬头,没有看付时允,也没有说话。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手指,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付时允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看着远处,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冰层依旧厚重。
但那晚的混乱和绝望,似乎并未能彻底冻结一切。
在那坚冰的最深处,那一点微弱的火星,终究没有熄灭。
它还在。
并且,似乎因为这份沉默的、不再试图强行凿冰的陪伴,而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喘息的空间。
付时允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冬日高远而苍白的天空。
他知道,路还很长,很难。
但至少,他没有放弃。
而向俞景,似乎也还在挣扎着,没有彻底沉下去。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