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星空图案的笔,像一颗被投入死水潭的彩色石子,在向俞景灰暗压抑的世界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没有用它,只是将它妥善地藏在旧文具盒旁边,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课间,他会悄悄打开桌肚,指尖极快地从那冰凉的、印着星辰的笔杆上掠过,像是在确认某种虚幻的存在。
付时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那潭冰冷的绝望,似乎也被这细微的动静搅动,泛起一丝微澜。他不再试图去撬开那扇紧闭的门,也不再寻求任何官方渠道那令人失望的回应。他只是固执地、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渗透”。一盒温热的牛奶,一张印着蠢萌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虽然他怀疑向俞景根本不会用),或者,在察觉到向俞景对着某道难题眉头紧锁时,递过去一张写着清晰步骤、但绝不越俎代庖的纸条。
这种沉默的、保持在安全距离内的关注,像给一株濒死的植物滴灌微不足道的水分,缓慢,却似乎真的让那紧绷到极致的氛围,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向俞景依旧沉默,依旧惊惶,但付时允能感觉到,当他靠近时,向俞景那种瞬间炸起的敌意和恐惧,似乎淡化了一点点。至少,他不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他放下东西的瞬间就弹开。
就在这片压抑中,一丝属于校园生活的、没心没肺的活力,强行挤了进来。
一年一度的校园冬季运动会要开始了。课间,体育委员江兆停拿着报名表,在教室里上蹿下跳,唾沫横飞地动员。
“同学们!为班级争光的时候到了!长跑!跳远!铅球!拔河!是个带把儿的就给我上啊!”他拍着胸脯,脸涨得通红。
“江兆停你文明点!”班长齐晋哭笑不得地制止他,接过报名表,语气温和但同样充满鼓动性,“大家根据自己的特长,踊跃报名,重在参与,展现我们七班的风采!”
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孙皓咋咋呼呼地报了跳远和4x100接力,王净默默在铅球那一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纪清淮推了推眼镜,在“后勤保障”下面打了个勾。文艺委员孙岁岁则拉着好友许愿,兴奋地讨论着开幕式上班级方阵要摆什么造型,穿什么颜色的班服。
“向俞景,李竟宇,你俩报什么?”齐晋拿着报名表,走到他们座位旁,语气自然。
李竟宇看了看身旁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向俞景,连忙打圆场:“班长,我们……看看,再看看。”
向俞景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张地抠着桌沿。这种需要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集体活动,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处刑。
付时允靠在椅背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从齐晋手里抽过报名表,目光扫了一眼,然后拿起笔,在“男子1500米长跑”和“拔河”后面,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允哥威武!”孙皓立刻捧场地喊道。
付时允没理他,笔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在“4x100米接力”那一栏,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像是才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依旧低着头的向俞景,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喂,向俞景,接力还缺个人,你跑得挺快,一起?”
这话问得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脑。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连孙岁岁和许愿都停止了讨论,好奇地看过来。
向俞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不知所措,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跑得快?付时允怎么会知道?他只在被迫逃离某些场景时,才会爆发出那种不顾一切的速度。
李竟宇也愣住了,看看付时允,又看看向俞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付时允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挑了挑眉:“怎么?不敢?怕拖我们后腿?”
这是激将法,很低级,但对付某些过分敏感和自尊的人,有时意外地有效。
向俞景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害羞,而是一种被戳到痛处混合着屈辱的红色。他死死抿着唇,手指攥成了拳头。
“允哥,俞景他……”李竟宇试图解释。
“接力是吧?行,我报。”一个清晰却带着细微颤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李竟宇。
向俞景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付时允,里面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抓过付时允手里的笔,因为用力,指尖都在发白,在接力项目最后一个空位上,飞快地、几乎是划破纸张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重新低下头,胸口微微起伏。
整个教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向俞景?参加接力赛?那个平时走路都恨不得贴着墙根、说话声音像蚊子哼的向俞景?
孙岁岁最先反应过来,拍着手笑道:“太好了!向俞景也参加了!那我们班接力赛有希望了!”
齐晋也笑了笑,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鼓励道:“很好,向俞景同学很有集体荣誉感。”
付时允看着报名表上那个略显扭曲却异常坚定的名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计谋得逞的微末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复杂。他把向俞景逼到了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境地,这到底是好是坏?
接下来的几天,为了运动会进行的课余训练,意外地成了向俞景生活中一段奇特的插曲。
放学后的操场,不再只是他一个人蜷缩的孤岛。他被李竟宇半拉半拽地拖到跑道上,和其他三个接力队友——付时允、孙皓,还有一个叫赵强的体育生——站在一起。
“来来来,练交接棒!都精神点!”江兆停俨然一副教练派头,叉着腰指挥。
孙皓是个活宝,练习交接棒时总能出点状况,不是跑太早就是接不稳,有一次直接和赵强撞了个满怀,两人摔作一团,惹得在旁边练习跳绳的孙岁岁和许愿笑得前仰后合。
“孙皓你是不是故意的!想占我们岁岁视线便宜是不是!”许愿难得开起了玩笑。
“冤枉啊许愿同学!我心里只有学习和为班争光!”孙皓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连向来沉默的王净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纪清淮抱着记录本,在一旁默默观察,偶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像是在进行某种数据分析。
向俞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闹哄哄的一幕,身体依旧紧绷,眼神里却少了几分惯常的死寂。他负责的是第三棒,位置关键。付时允是最后一棒。
轮到他们练习时,向俞景几乎是拿出了逃命般的专注和速度。他跑起来确实很快,像一道沉默的风,步频紧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只是交接棒时,因为紧张和缺乏默契,动作总是有些僵硬滞涩。
“放松点,别紧张。”有一次,在他又一次差点把接力棒戳到付时允脸上之后,付时允接过棒,并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停下来,看着他说道。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责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向俞景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他看了付时允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
训练间隙,大家坐在跑道边上休息喝水。孙岁岁拿着矿泉水,挨个发过去,发到向俞景时,她笑着说:“向俞景,你跑得好快啊!平时真看不出来!”
向俞景接过水,手指蜷缩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孙皓凑过来,勾住付时允的脖子:“允哥,看来咱班接力有黑马啊!到时候就看你和向俞景carry全场了!”
付时允扒开他的胳膊,笑骂了一句:“滚蛋,你自己别掉链子就行。”
夕阳的余晖洒在操场上,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汗水,笑声,少年人毫无心机的打闹,混合着塑胶跑道被晒热后散发出的特有气味。向俞景坐在人群边缘,手里握着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听着身边的喧闹,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云霞。
有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那个即将归来的阴影,忘记了身上隐秘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水,短暂地、小心翼翼地,融入了这条名为“集体”的、喧闹而温暖的河流。
虽然只是片刻。
训练结束,人群散去。向俞景习惯性地落在最后,低着头,准备独自回家。
“喂,一起走。”付时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向俞景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付时允也没等他回应,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像过去许多个放学傍晚一样。
只是这一次,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那两道影子会短暂地、无意地重叠在一起。
走到那个熟悉的街心公园,向俞景没有像那天一样崩溃痛哭,也没有立刻冲回家。他在公园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目光掠过那些嬉戏的孩童和散步的老人,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付时允看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今天走路时,那条左腿似乎不像前几天那么僵硬了。
也许,只是也许,这一点点被迫卷入的、带着傻气的集体活动,这一丝丝来自周遭的、不带怜悯的正常对待,真的能像微弱的阳光,暂时照进那间漆黑的囚室,让里面的人,获得片刻的、喘息的机会。
付时允抬头看了看天色。暮霭沉沉。
他知道,这偷来的安宁和短暂融入的假象,终有尽头。
但在那之前,就让他再守护这片刻的、虚假的“正常”吧。哪怕只是多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