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前夕,那种虚假的、被集体热情烘托起来的暖意,像一层薄脆的糖衣,勉强包裹着向俞景日益焦灼的内心。训练时的汗水与短暂融入的错觉,无法真正抵消对归期的恐惧。他像个走钢丝的人,一边是付时允和同学们无意间搭建的、摇摇晃晃的“正常”桥梁,另一边是脚下深不见底、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运动会当天,天气意外地晴好。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操场上,红色的塑胶跑道、绿色的草皮、五彩斑斓的班旗和攒动的人头,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图景。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混合着各班级拉拉队的呐喊助威,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不安的热度。
向俞景穿着统一的班服——一件略显宽大的蓝色T恤,站在七班的队伍里,感觉浑身不自在。布料摩擦着后背和小腿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起来,想把领子拉高,但这身单薄的夏装让他无所遁形。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穴居动物,苍白,脆弱,无所适从。
“七班!七班!猛虎出山!”孙皓挥舞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小旗子,嗓门洪亮,带动着周围一片哄笑和应和。
付时允站在他不远处,正和江兆停说着什么,侧脸被阳光勾勒出利落的线条。他似乎感应到向俞景的目光,转过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又转了回去,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可就是这一瞥,让向俞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慌乱地加速跳动起来。他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尖。
比赛一项项进行。铅球区传来沉闷的落地声,跳远沙坑旁爆发出阵阵惊呼,跑道上是风一般掠过的身影和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向俞景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班级划分的看台区域,将自己隐藏在人群的阴影里。李竟宇时不时会跟他说几句话,他也只是含糊地应着。
他的项目在下午。男子1500米和4x100米接力。
越是临近,他越是坐立难安。手指冰凉,掌心却不断渗出冷汗。胃里像是塞了一团纠缠的蛇,翻搅着,带来阵阵恶心感。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咚咚,咚咚,像催命的鼓点。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他无数次想退缩,想找个借口逃离这个让他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地方。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付时允那句带着激将的“怕拖我们后腿?”,和自己在报名表上划下的那个决绝的名字,就会像两根细针,扎进他摇摇欲坠的尊严里。
终于,广播里传来了男子1500米检录的通知。
向俞景站起身,腿有些发软。李竟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俞景,量力而行。”
他低着头,走向检录处。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站上起跑线,刺眼的阳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跑道两旁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像无数根灼热的探针,让他浑身皮肤都紧绷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跑道,试图屏蔽掉一切,但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发令枪响。
“各就各位——预备——”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向俞景几乎是凭借本能冲了出去。他一开始冲得很猛,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瞬间就抢到了比较靠前的位置。风声在耳边呼啸,周围嘈杂的加油声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拼命地跑着,不是在进行一场比赛,而是在逃离。逃离那些目光,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暴露感,逃离身后那个越来越近的、名为“父亲归来”的阴影。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跑过付时允他们班级看台前方时,他听到了一片格外响亮的加油声,似乎有孙皓那破锣嗓子,好像……还有孙岁岁清脆的喊声。他不敢抬头看,只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摆动双臂。
然而,体力终究是有限的。过了八百米,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粗重而凌乱,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发虚。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脚步声和喘息声像嘲讽一样刮过他的耳膜。
不行了……跑不动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着放弃。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他内侧的跑道边缘,保持着和他几乎平行的速度。
是付时允。
他没有喊加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一步不落地跟跑在旁边。
向俞景涣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付时允跑得很轻松,节奏稳定,额头上只有一层薄汗。他的存在,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岸,突兀地出现在向俞景即将被疲惫和绝望淹没的洪流中。
向俞景看着他那随着跑动而微微起伏的背影,看着阳光下他额角滑落的汗珠,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了一丝力气,重新调整了一下近乎崩溃的呼吸,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继续向前挪动。
最后两百米,是纯粹的意志力煎熬。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跋涉在粘稠的沼泽里。看台上的加油声似乎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付时允依旧跟跑在旁边,寸步不离。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向俞景眼前一黑,腿一软,几乎要直接跪倒在地。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他。
“走一走,别立刻停。”付时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很稳定。
向俞景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了那只手臂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跟着付时允的力道,踉跄地向前慢走。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浸透了蓝色的班服T恤,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翳才逐渐散去,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慢慢平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付时允身上,对方的手臂稳稳地托着他的肘部,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烫得他心惊。
他像被蛰到一样,猛地直起身,挣脱了付时允的扶持,脚步还有些虚浮地向后退了半步,低着头,声音嘶哑破碎:“……谢谢。”
付时允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递过来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
向俞景迟疑了一下,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李竟宇和孙皓他们也跑了过来。
“可以啊向俞景!跑完全程了!名次不重要,坚持下来就是好样的!”孙皓大咧咧地拍他的背,力道不小,牵扯到后背的伤,向俞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吭声。
“没事吧?脸色这么白。”李竟宇担忧地问。
向俞景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
付时允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紧贴在背上的T恤,在那片湿漉漉的蓝色布料下,似乎隐约能看到某些不规则的、微微凸起的轮廓。他的眼神暗了暗,移开了视线。
短暂的休息后,就是更加紧张刺激的4x100米接力。
站上接力区,听着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向俞景感觉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脏又开始失控地狂跳。他是第三棒,承上启下,至关重要。付时允是最后一棒,负责冲刺。
第一棒孙皓起跑不错,虽然交接时依旧有些毛躁,但总算有惊无险地把棒交给了第二棒的赵强。赵强像一头矫健的豹子,迅速缩小着与前面选手的差距。
眼看赵强越来越近,向俞景深吸一口气,摆出起跑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后方,计算着接棒的时机。他能感觉到付时允在下一棒区域投来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他背上。
来了!
赵强带着一阵风冲了过来,吼叫着将接力棒塞进他手里!
接棒的瞬间,向俞景的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僵硬,差点脱手!他心中一凛,用尽全力握紧,然后头也不回地、像一道蓝色的闪电般冲了出去!
奔跑。不顾一切地奔跑。
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都甩在身后!
风声灌满了耳朵,世界只剩下脚下这条红色的跑道和前方那个等待的身影。
他看到付时允已经启动,在前方微微侧身,手臂向后伸出,做好了接棒的准备。
接近!再接近!
就是现在!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接力棒,朝着那只等待的手,奋力地、精准地递了出去!
交接完成!
付时允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加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终点!
看台上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
向俞景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付时允那道一骑绝尘的背影,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接力棒。
七班的看台瞬间沸腾了!
“赢了!我们赢了!”
“允哥牛逼!”
“向俞景交接得太稳了!”
孙皓和赵强冲过来,兴奋地抱住向俞景,又跳又叫。向俞景被他们晃得头晕,却第一次,没有立刻挣扎着推开。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情感,随着奔流的血液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集体的荣誉感?还是……完成挑战后的释然?
他不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终点方向。付时允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正朝这边看过来。隔着喧闹的人群,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付时允看着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然后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很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撞进向俞景阴霾密布的心底。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了颜色。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带着微咸的涩意。他站在跑道上,站在人群中央,听着属于自己班级的欢呼,感受着队友兴奋的拍打,看着付时允那个清晰的大拇指……
一种滚烫的、陌生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汹涌地冲上眼眶。
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和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
原来,被认可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融入集体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活着,偶尔,也能感觉到一点点……光。
这感觉太奢侈了,奢侈得让他心慌,让他害怕。
他知道这只是假象,是偷来的片刻。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的火柴,光芒熄灭后,只会剩下更冰冷的黑暗。
但就在这光芒尚未熄灭的瞬间,他允许自己,极其短暂地、贪婪地,感受了一下这虚幻的温暖。
他抬起头,望向晴朗得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真刺眼啊。